九歌仍是不死心,死命挣扎着,对着南昭容拳打脚踢。 看她挺着大肚子,一番折腾下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筋疲力尽,南昭容心中的火气再也难以压制。 “够了,赵九歌!”他一双怒目瞪着她:“我有什么错!这皇帝他做得,为什么我就做不得!” 然而刚一松手,“啪”的一声,九歌一个巴掌打在他脸上。 “南昭容,你有没有心!”九歌质问着他,嘴唇在发抖。 “你有没有心!”南昭容眼睛通红,额上青筋暴起,狠狠抓着九歌的胳膊:“我是你的师兄!我们是什么样的情分,如今你为了他,要我死?” “是!”九歌径直迎了上去,一步步逼近他:“我巴不得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三千刀凌迟、五马分尸!”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震得南昭容脑袋发懵,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悲戚:“我有什么错!赵九歌我有什么错!” “他不过是运气好,继承了皇位,可是我,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不过是伸手够到了自己眼前的东西,我有什么错!” 听他把柴桑的一生归结为运气,眼见着他声嘶力竭逐渐癫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九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如此的陌生。 乐安谷十年,他们在乐安谷一起生活了整整十年,可是眼前这个人,和谷中那个南昭容,有什么关系? 父亲曾视他为得意门生,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待他如亲子。而她,一声“师兄”,她喊了十年! 到如今,往事件件如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割磨。 “你也是读遍史书的人,普通人无家族庇佑,无功名傍身,走上王朝的中央,要多久,而你,用了多久!” 而如今,知遇之恩他看不见,不拘一格他看不见,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攀爬。如果没有柴桑的助力,他怎能如此顺遂。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这皇帝,天下人人人都能做得,他能做得,你自然也能做得,不过是我,看不得你做。” “你看不得又如何!”南昭容梗着脖子反驳道,他如今有兵有权,谁能左右! “是,不能如何”,看着南昭容眼下的样子,她只觉得世事荒唐可笑:“他信任你,把柴昭托付给你,把大周托付给你,他瞎了眼!” “不止他,我也瞎了眼,十几年前我父亲也瞎了眼!他当年就该任你饿死在乐安谷外!” 听九歌提起赵珩,南昭容身形一晃。 九歌艰难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短剑,慢慢走到南昭容面前,她抚摸着短剑上的花纹,缓缓说:“这柄剑,是我十五岁那年,你送给我的及笄礼。” 纵使后来,她有了很多更锋利、更漂亮的剑,都不如这把趁手。这些年,她一直配在身上,甚至霁儿抓周,抓的也是它。 “我曾当你是亲哥哥。”九歌看着南昭容,脸涨得通红:“父亲走后,视你为唯一的依靠,可事实证明,这世上,果然人人靠不得!” 说完,九歌掀起衣袍,用剑猛地割下一个角,南昭容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割裂的衣角已然飘落在地上。 “你我从此割袍断义,此生此世,恩断义绝!” 南昭容的手垂在袖子里,地上的衣角,他想伸手去捡,却最终没有弯下腰。 他早该明白,自他踏出这一步,无论成败,在九歌这里,他就只有一个结局,和何梁氏一样的结局。 她和赵珩,根本就是一脉相承,这世上有的道理,他们父女二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明白。 南昭容走后,柏舟走了进来,看见满地狼藉,九歌坐在那里,浑身疲累。 “你这样决绝,不怕他……” “他不会动柴昭。”九歌看着柏舟的眼睛:“杀了柴昭,他如何用仁义道德去蒙蔽天下人,如何去堵悠悠众口,如何让世人心甘情愿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 就像他当年面对城下的南亭山,纵使那人是他的父亲,为了他的名,也得往后让。 “若你想,我们可以……”柏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号召天下兵马进京勤王。” 九歌怔了一下,扶着腰,艰难地站了起来。殿内灯光昏暗,除了她与柏舟二人似乎毫无生机,她凝视着这里的一桌一椅,忽然间,潸然泪下。 这里是福明宫。 他们曾在这里,定下先南后北的安邦之计,他曾在这里为他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豪言壮语昼夜伏在案头,他曾在这里看着臣下为了施政方策据理力争…… 可转眼间,一切成空。 他打下的江山还在,大周的改变也真真切切,可是这个人,永远没有了。 没有来世,也没有了今生。 “罢了。”沉默了良久,九歌最终开了口。当前形势如何,其实她和柏舟心里都清楚。 航船要顺风而行,如今风向已变,多言多行,不过是徒增杀戮,再度让万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你信命吗?”九歌突然问。 “不信。”柏舟没有丝毫犹豫。 九歌眼睛红肿,透过雾蒙蒙的眼望向身旁的柏舟,真好啊,他还是一脸坚毅,如同当初在蟠龙山初见时。 可是,她信了。 而此时,数百里外的翰城,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争。 “夫人你看看,可是这个人?”一个男人把一具尸体翻过来,对着自己的妻子问道。 那女子一身粗布衣裳,拿着干净的手帕一点点擦掉男子身上的血污,待看清他那张脸,眼中的泪一下流了下来。 多年未见,但这张脸,她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林沐啊。 当年在军营中,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哪能逃脱魔爪,重获新生? “这个想必是他的妻子。”那男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具女尸。 “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两人拉着一辆驴车,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放在上面,寻了个地方,将人埋了进去。 两人都不会写字,只得移了一个木桩在坟前,做个标记。 “这人对夫人有什么恩?”男人站在坟前,看向一旁的女子,她只说有恩,却从未提过那段往事。 女子又往坟上添了些土,嘴里吐露出四个字:“再生之恩。” 这一年九月,听闻南昭容黄袍加身,林沐和李鸢自卫州起兵勤王,在翰城远郊遭遇埋伏,两人双双殉难。 一个前朝将军,一个将门虎女,镇守卫州多年,一夜之间双双变成乱臣贼子,既丢了命,也污了名。 九月底,小皇帝柴昭下诏禅位。 随后,九歌和柏舟带着柴昭离京,当日,开封城内家家关门闭户,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直走到城外十里长亭处。 亭下,谢徐安为首,孙怀安在侧,还有一个,是那日在国子监里树下苦思的书生。 他们没有上前,九歌也没有下马车,只掀开车帘,彼此远远地望了一眼。 片刻后,九歌放下车帘,马车继续向前行驶,只听得后面传来:“恭送夫子。” 这些天她目睹皇城内外发生的桩桩件件,心已木然。但听得这四个字,内心却升腾起一股温暖。 愿这些人,此生能有机会,做盛世下的读书人。 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离澶州越近,九歌心里越是紧张不安。 当年离开澶州时,澶州百姓感念柴桑的恩德,一路把他们送到城外十里。 而如今,再回澶州,除却她和柏舟,当年人都已不再,况且以她和柴昭的身份…… 只是九歌没想到,马车尚在澶州城外,远远地便有人迎了上来,为首的是张勤,张婉的父亲,南昭容的岳父,当今的国丈。 “姑娘一路辛苦。”隔着马车,她瞬间便听出是张勤的声音。 搭着柏舟的胳膊,九歌走下马车。 她如今身怀六甲,略一动,便颇为费力,看着眼前的老人和他身后的张栎,九歌一时间心绪翻涌。 他们几个当年凭着一腔孤勇从山匪手里救下张勤,后来他成为柴桑在澶州最得力的支持者。 那几年,他们一起将澶州改天换地。如今澶州尚在,可终究世殊事异。 “张叔,你如今……”话到嘴边,九歌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张勤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洒脱一笑:“我不过区区商贾,皇亲国戚四个字太重,我怕压得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这话听得九歌心中震颤,自柴桑当年离开澶州,张勤从未倚着旧日情分求过他什么。如今他驾鹤西去,她与柴昭,世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却站了出来。 谁说商人重利,名利权势,这世上有人贪图,便有人不屑一顾。 九歌最终还是没有进城,寒暄过后调转车头,径直回了乐安谷。 那些出城相迎的百姓,生逢乱世,已是不幸,她不忍因皇权争端,给他们增添一丝被连累的可能。 他们是柴桑曾经拼死守护的人,如今柴桑不在了,她只愿他们平安顺遂,安享故土。 十月秋凉如水,明月高悬,九歌推窗而望,这月,古今如一,曾多少次藏在他身后,又照亮他们多少往事。 可是于她,此生再也不会有人踏月而来。 (全文完) —-
后记 决定写下这个故事,是心有不平。 写完了,心平了。 我曾于无数个夜晚问自己,如柴桑和赵九歌,这样度过一生,值得吗? 可其实我的笔早已给出了答案,若是不值得,我不会在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的那些夜晚,一个个敲出这些字。 人一辈子,就是活几个瞬间。他一辈子都没有逃出年少时所历的幕幕往事,她终其一生都挺着一身傲骨独行于世。 诚然,世上有命运这种东西,有复杂的人性,有善变的人心,但竭诚以待者,问心无愧。 今天农历二十九,月球暗面向地球,抬头看不见月亮。 但是月,永远照在我心头。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8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