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九歌正喂柴桑喝着药,宫女闯了进来,见了九歌便喊:“夫人,小公主不好了。” 李苇追进来阻拦,却为时已晚。 柴桑的药悉数喷到了被褥上,随后便是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口黑血,整个人昏死过去。 “柴桑!柴桑!”九歌慌乱地擦着他嘴角的血,大喊着:“宣太医!快宣太医!” 六月十三这一日,是九歌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日,这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柴桑的爱女柴云霁撒手人寰。 随后便是坐在柴桑床前的脚凳上,趴在床沿,等着柴桑醒来。 他可能今日醒,可能明日醒,也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她从未觉得,人生是这样的随机和未知。 傍晚时分,柴桑醒了,他的精神明显好过平时。 像是有默契一般,两人都没有提到霁儿。 他侧着头,看向九歌,她憔悴了许多,已不再是澶州初见时的模样,但他看着她,竟舍不得眨眼。 “我这一辈子,万幸有你。”柴桑吃力地说。 他这一辈子,十六岁到江陵贩茶,遍历人间艰辛,经历过妻儿被屠戮,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遭遇过质疑和否定,蒙受过非议和白眼,如果没有她,他这一生,该是多么艰难。 “如果有下辈子……” “不会的柴桑”,九歌看着他的眼,笃定地说:“你我这样的人,不可能有下辈子。” “你捣毁佛像时说过,什么因果报应,都冲着你来,那时我偷偷告知神佛,若是有因果报应,我与你一力承担。” 他们这短短几年,做了多少离经叛道的事。若有来世,则鬼神必存,他们推倒了佛像、迁移了坟墓,亵渎了神明,惊扰了鬼魂,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下辈子。 她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深深地望着他:“你我共有这一辈子,足够了。” “是啊”,柴桑叹了一口气,足够了,可是他,好悔啊! 他后悔未能与她在少年时相遇,他后悔未能及早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后悔那日没有拒绝义父的指婚,他后悔“沅芷”二字在他身上装了那么多年,他才鼓足勇气给她…… 他后悔他做事太绝,以至于,没有来世…… 他这一生,凭一己之力,让大周屹立于世,拯万民于水火。他无愧于任何人,却唯独不敢言她。 “蔺州做的衣裙,取回来了吗?”柴桑突然问道。他当日匆匆回京,这事便忘在了脑后,如今一晃,也有两年了。 看啊,随便提起一件事,他都对不起她。 “取回来了。”其实很早前便取回来了,只是这两年匆匆忙忙,那衣裙压在箱底,竟未见过天日。 “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柴桑笑着看向她,眼里极尽温柔。 “好,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换上。”九歌站起来,在他嘴角吻了一下,然后匆匆跑了出去。 九歌刚离开,李苇便走了进来。 “我念,你写。” 一盏茶的功夫后,九歌跑了回来,裙裾飞扬,那是一条绿色的裙子,他曾说过,绿色很衬她。 可是,她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一片哭声。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随即跌跌撞撞地跑到柴桑床前。 他眼睛闭着,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静静地躺在那儿。 九歌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突然僵住了。 六月十三这一日,是九歌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她失去女儿之后,又永失所爱。 人到齐之后,李苇宣了旨,着皇子柴昭承继大统,南昭容辅国。 宣完旨后,李苇又拿出一封信,交到九歌手里。 那纸上的字笔力虚浮,远不胜从前,但确是柴桑亲手所写。 信上说,“卿卿吾爱,既无来生,便将此作红尘一梦,梦已醒,卿当复归山林,且自在去。” 桑绝笔。 他让她,离开这大内,离开开封。 九歌看着信上“绝笔”二字,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日他在月下起誓,与她此生相守相依,绝不离弃。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可他终究,轻诺寡信。 九歌心中大恸,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随即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翌日醒来,便看见兰姐儿守在她床头,皱着眉,一脸的忧色。 她又慢慢阖上了眼。 她谁也不想见。 她听到了兰姐儿离开的声音,不一会儿,更多的人来到了她的床前。 她不在乎他们是谁,这世上,她谁也不在乎。 “九歌。”是李鸢的声音。 “你有身孕了。” 九歌脑子嗡的一声,旋即睁开了眼。 她抓着李鸢的胳膊,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寻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可是,李鸢扶着她的肩,告诉她:“是真的。” 多么荒唐啊,九歌无力地躺倒在床上,果真是因果报应吗? 若是昨日知道了此事,他会不会多出几分生的意志,这个孩子,她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会不会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 可是,没有如果。 她突然想起老道塞给她的那四句诗,曾经苦思冥想都不得其要,如今一看,原来啊…… 月落星稀,孤灯未灭,一星孤……无一不是殁世之兆。 自柴桑走后,九歌的神情便黯淡了下来,林沐和李鸢离了京,姜老太爷突然去世,柏舟陪着姜宁,扶着姜老太爷的灵柩回了黎州。 柴昭继承了皇位,小小的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战战兢兢地看着底下的朝臣。 “师傅,我怕。”下朝之后,柴昭抱着九歌的胳膊说。 九歌摸摸他的头:“陛下不用怕,只要陛下以天下百姓为己任,便对得起那个位置。” 没有了柴桑,好像世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坍塌了。 九歌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她并没有如柴桑所言,立即离开皇宫。 柴桑走后,柴昭开始依赖她,他喊她一句师傅,她不忍留他一人,在这偌大的皇宫中。 九月,边关急报,契丹南下,南昭容领军出征。 十日后,九歌正在福明宫中,看着小皇帝写字。 李苇踉踉跄跄地跑进来,神色慌张:“陛下,南将军反了。” 柴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脸懵懂地看向九歌。 九歌表情一滞:“你说谁?” “南将军,南昭容!” 南昭容披着黄袍进京,一路上犹入无人之境。 唯有在宫门前,遇到一个小黄门拦在马前。 “你敢拦我?”南昭容看着马前的小太监,一脸的威严,这小黄门看着陌生得紧,这些年他打宫门进进出出,从未见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小黄门怒目而视,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南昭容仰天一笑:“哈哈哈,乱臣贼子,好一个乱臣贼子,这天下,哪有什么乱臣贼子!” 不等南昭容开口,身旁的人便出手,一左一右,将小黄门拉了下去。 “南昭容,你这样做,可对得起先帝吗?”小黄门挣扎着,不住地回过头去喊。 见南昭容变了脸色,身边一名副将搭起弓,朝着小黄门便射了过去,只一箭,便让他再也发不了声。 南昭容皱起了眉,却没有说什么,下了马,只身朝福明宫走去。 走到宫门前,他停了下来,福明宫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他的人,他在宫门外站了很久,终究是没有进去。 过了两日,柏舟从黎州赶来。 他手握一杆长枪,站在了福明宫前。 门外的守将一左一右拦在柏舟面前:“慕容将军,南将军的令,谁都不许进去。” 柏舟没有多言,挥起长枪,一枪一个,将他二人掀翻在地。 其余人见状,不敢再上前,只得任他闯了进去。 柏舟一进门,便看见九歌和柴昭一大一小在檐下站着。 那情形,看得人心里酸楚,他更是不知道,一别两三月,九歌的肚子已然这样大了。 他一步步走了过去,长揖道:“见过陛下。” 随后看向九歌:“你还好吗?” 九歌看着柏舟,眼中布满了忧色:“你何必来?” 柏舟是一员猛将,南昭容不会动他,即使换了天,他也能活得很好,他只需要冷眼旁观,便能坐享一生荣华。 柏舟毫不在意地一笑:“我手中已无一兵一卒,唯有只身一人,舍命陪君。” 九歌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些天,她眼看着这开封城中上上下下对南昭容前呼后拥,这城中,这宫中,无一没有受过柴桑的福泽,便是这偌大的开封城,也是柴桑顶着压力和骂名扩建的。 六年前开封是什么样,大周是什么样,如今他们是什么样。 他不过走了三个月,人人便把他忘了个干净。 可今日柏舟站在这里,舍下一身荣华,甚至是搭上性命也要同他们站在一起,让她知道,这世上,终归还有人记得他。 入了夜,小皇帝睡下,九歌缓缓打开了门,入眼便是,柏舟握着长枪,靠坐在殿前的台阶上。 听见九歌出来,柏舟立马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 “你来这儿,姜宁她……”九歌有些犹豫,不知该怎样问出口。 “她说,这世上除了荣华富贵,还有道义二字,人能陷于贫苦困厄,却不能失了道义,不救君,是失了道,不救你,是失了义。” 说这话时,柏舟双目炯炯,眼神坚毅。 九歌在心中不由对姜宁又高看了几分,她看着柏舟坚定地说:“你娶了个很好的女子。” “是啊。”成婚以来,发生在姜宁身上的桩桩件件,都让他又敬又爱。 两人正在殿前说着话,“吱呀”一声,福明宫的大门开了,柏舟立马警惕起来,长枪一横,将九歌挡在身后。
第78章 夜深了,远远地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是这个时候能进来的,除了南昭容哪还会有旁人。 熟悉的身影沿着台阶一步步走近,九歌站在阶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柏舟手一横,一杆长枪亘在九歌和南昭容之间。 “我跟她说句话。”南昭容站在柏舟面前,目光没有一点躲闪。 柏舟没有任何回应,依旧纹丝不动。他本就话少,如今看着眼前的人,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言。 南昭容看向了九歌,随后九歌拍了拍柏舟的肩膀,把他手中的长枪摁了下来,转身走进殿内。 南昭容刚关上殿门,回头便见九歌朝他扑了上来,拔出腰间的短剑就要往他身上刺。 此刻她已经急红了眼,来势汹汹,南昭容丝毫不敢懈怠,硬生生接下她一招,转身把她手中的剑打掉,随后将人扭住,按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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