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颇有些犹豫。 最后文鹃道:“老夫人和真真不方便去, 我去便好。有钱不挣王八蛋,能挣多少算多少。若说是叶郎君失宠了铺子便开不下去, 那我便规整规整把铺子清了回来。” 文鹃精明能干,白氏再是放心不过。 文鹃收拾了两日便动身北上了。 蜀锦一案已经审理明白,宁氏的铺子重开。宁氏感念封氏仗义执言, 出五倍工钱请封氏复工。 封氏如今已经知道老赵命丧姜家之手, 哭了一阵,领了军中的抚恤,带着虎儿,辞别叶汝真,去布庄上工了。 铺子后头没有了整天练枪的虎儿,一下子便冷清了许多。 夏天里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虽然正午的知了依然叫个不停,清晨和傍晚的风却明显有了一丝凉意。 辞呈一递,官场上的关系仿佛被一刀斩断,再也没有云谲波诡的纷争谋算,生活确实是回到了原有的模样。 只有崔复不时会过来看看,每次都是说为夫人买些胭脂带回去,但每次都拐弯抹角打听叶汝真怎么就触怒了陛下。 叶汝真不胜其烦:“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就是给侍女求了个情,就这样了。” “所以陛下是不喜欢别人求情?”崔复暗暗记下,但又觉得不对,“那日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陛下连为你挡箭都肯,怎么求个情反倒不行了?” 他这么一问,叶汝真肚子就像是被戳了个洞,里面的怨气全消了。 只冲生死关头他扑上来的那一下,她便没有什么好恼火的。 “其实是此间事了,我已没有用武之地,且外祖母年事已高,不准备再去京城,所以,是我自己辞的官。” 叶汝真正色道,“崔兄如今已经抱上了当世最粗的一条大腿,陛下明察秋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崔兄只要踏实办差,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崔复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开怀:“哪里哪里,承叶兄吉言。” 说完才想到自己官场得意,叶汝真可是失意得很,立即收了笑,又多买了几盒胭脂。 离开的时候叶汝真唤住了他,“崔兄留步。” 崔复忙回身:“何事?” 叶汝真想问问他风承熙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但再一想,风承熙惯来会装,就算是伤重得起不了身,也能在臣子们面前演出天神庇佑无坚不摧的模样来。 最终一笑:“你挑的那几盒胭脂太粉艳,恐怕嫂夫人用着不合适,换这几盒吧。” 崔复是顺路过来的,买完胭脂便赶去瑞王府复旨。 崔复入仕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御史台喝茶。 就在这一趟外差里,虚掷的十几年仿佛都被还了回来,周栩忙得不可开交,查案正是御史的专长,刑狱审问之事几乎全交给了崔复。 这次崔复特来向风承熙禀明蜀中案件的调查进度。 风承熙穿一身竹青色绢袍,色泽清雅,整个人靠着引枕,斜倚在榻上,如画中绘出的一株青竹,扑面而来一股山林逸气。 但只要一看他的脸,那眸子里浓墨重彩,皆是威压,逸气全给压得死死的,崔 复跪着面前,屏着气息回话,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他听着听着,忽然吸了吸鼻子,皱了一下眉头。 风承熙不是好侍候的主子,因为他那漂亮的眉眼总是带着一丝冷冽的傲慢,好像永远都对你不满,揪住错处的时候也丝毫不留情面。 崔复的舌头不由开始打结,益发战战兢兢,既不敢停,也不敢问。 风承熙开口道:“……你哪来这一身的脂粉味?” 崔复连忙将胭脂掏出来,以证明自己真的是一心办差,没有去乐坊厮混,“方才路过白记胭脂铺,就给贱内买了一些……” 风承熙冷冷道:“崔卿还有空去买胭脂,显然是不够忙啊。” 崔复立即嗅出了这是风承熙要训人的前兆,立即五体投体,跪稳地乖乖挨骂。 但头顶一直寂寂,他悄悄抬起一只眼,就见风承熙盯着案上那些胭脂,目光直直地一动不动,好像在发呆。 崔复:“……” 风承熙恢复身份之后,简直是把出鞘的雪亮刀锋,但凡被他看一眼,崔复都会觉得身上被拉出了一道口子,跟崔复认识的那个“郗兄”完全是两具人。 崔复完全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于跟“郗兄”勾肩搭背还传授跪算盘秘籍。 但就在这么一刻,坐在眼前的好像不再是皇帝,而是从前那个郗兄。 只是瞬息之间,风承熙垂下了眼睛:“接着说,杀王阿福的真凶是谁?” 崔复立即回神,接着回禀案情:“真凶乃是刘氏的奸夫齐大民。齐大民是姜路手下一名校尉,刘氏与齐大民早有私情,被王阿福撞破,齐大民当场将王阿福殴打至死。齐大民一直在替姜路散播萧家的谣言,便炮制了那一日的抬棺告状,误导民意,倒逼官府。现在两人都已招供。” 除此事之外,崔复又一一将手中的案情回明。 回完之后,风承熙给了旨意,崔复却一时没有离开。 风承熙看他一眼。 崔复小小地指了指案上的胭脂。 “差事没办完,还惦记着这些。”风承熙寒声道,“朕今日便将这些胭脂没入官中,以警示诸卿为民办差,专心实务。” 崔复:“……” 胭脂也能充公??? 崔复脸上的惊诧太明显了,风承熙不悦:“还不走?” 崔复走后,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阳光透过槛窗照进来,已不像前段时日那般热气逼人,反而像是水洗过似的,盈盈清亮。 天气凉了,怕热的人便没那么难捱了吧? 风承熙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胭脂盒。 白记胭脂铺用的都是螺钿红漆小盒子,底部印着“白记”二字,盒子皆是一般大小,只有盒面上的螺钿花纹不同,可以用来辨别颜色。 案上的胭脂都打开了。一盒盒都是红色,却红得各有不同,真叫人诧异,世间的红居然有这么多种吗? 但只有他手里那盒是最最纯正的大红色,红得大气磅礴,像是千万朵玫瑰全部揉挤在一起,只为取那一滴红。 时光一路回溯,从胭脂铺里陈设有致的各色胭脂,到天牢桌案上尚在阴干的棉纸胭脂,再到御花园里,被采得装了满袖满怀的玫瑰花瓣……最终定格成那个偷花贼的身影,是让他当时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小飞猪。 明明都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怎么全记得这么清楚?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谁拿着刀子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经呼唤,便纷沓而至,连带当时的阳光雨露都无比清晰。 “嗒”地一声,那一小盒胭脂被扔在桌上,在一堆螺钿盒子堆里滚了滚,转眼便和同伴们浑然一体。 “郑硕。” 风承熙吩咐,“把这些都拿出去……” 他说到这里久久停顿,一个“扔”字卡在喉咙里,像是生了根,愣是吐不出来。 见郑硕一直在边上等他下文,他大怒:“叫你拿出去就拿出去,聋了吗?!” 郑砚撩起衣摆,像收瓜子皮似的,将胭脂盒子们扫进去兜着,那架势一看便是要找个地方一扔了之。 风承熙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忍住了唤回他的冲动。 扔了好。 原就是要扔的。 眼不见,心不烦。 扔得越远越好。 * 叶汝真从铺子里回来,发现宁氏正坐着和白氏说话。 萧怀英在院子里替白氏修剪那几盆早就被养得四仰八叉的盆栽,见她进来,停了手,含笑问:“忙完了?” 宁氏是来送请帖的。 两天后是萧宏的寿辰。 萧宏长年在军中,平时的散生日也很少回来,但今年是六十甲子一整岁,是个大生日。 又逢萧家出有这样的事,怎么着都该好好热闹一番,去一去霉气。 因此这些日子萧家广送拜帖,白氏这里又比旁人不同,宁氏自然是要亲自来的。 叶汝真过来请安,宁氏拉着叶汝真的手,不住向白氏夸道:“真真生得是越来越好看了,更难得的是这一身的胆魄,比我年轻的时候还来得,是真真当街护住怀英,陛下才彻查此案,真真实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有福气。” 白氏道:“你还不知道她吗?怀英就跟她的亲弟弟似的,当姐姐的能让人把弟弟欺负了去?自然得护着,都是应该的。” 这话自然就没再说下去了,一时摆饭,饭毕白氏与宁氏仍有聊不完的天,叶汝真陪萧怀英在院中走走。 萧怀英低声问道:“真真,郗明德既是假的,那你的婚事……” “哦,自然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查清此案?” 叶汝真点头:“对。” “那为何祖父又称你为叶大人?” 不把话全说清楚,萧怀英是闹不明白了。叶汝真道:“我现在跟你说的可是秘密,你谁也不能告诉。” 萧怀英忽然笑了:“这话好生熟悉,小时候我们便常说。但凡是你交待的,我哪次告诉过别人?” 叶汝真:“不是不信你,是这事真的不得了。” 果然,听完全程,萧怀英呆滞了半晌,“那你现在到底是叶汝成,还是叶汝真?” 叶汝真抬手摘了片樱桃树的叶子,百无聊赖揉成团:“在少数人眼里,我是扮成叶汝真的叶汝成,在多数人眼里,我就是叶汝真。” “真真,你既然一直盼着辞官,现在真的辞了,等陛下走后,你便能彻底做回自己,再不用扮成别人,你不高兴吗?” 叶汝真一愣:“我哪有不高兴?我自然是高兴的啊。” 萧怀英叹了口气:“那你一定是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叶汝真当晚回房就仔细照了照镜子。 瞧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感觉目光好像有点呆滞,再笑一笑,脸上也好像有点僵硬。 定是因为这阵子文鹃不在,虎儿也不在,家里铺子里都冷清了的缘故。 她往床上一躺,开始回忆自己去京城之前,在蜀中的每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想了半天,竟然回忆不起来哪件事有印象。 倒是京城的桩桩件件清晰如昨,甚至有点想念御膳房做的鱼汤,还有明德殿里如水一般无所不在的龙涎香气。 她猛地拿被子盖住头。 睡觉! * 白氏挣钱的一大快乐,就是买首饰。 白氏的首饰多到需要专门拿出一间屋子来放,金丝楠木打造的首饰盒有上百只,每一只上头都有十几只小抽屉,每一只抽屉上都是黄金把手。 “便是将来生意做不下去了,有这一间屋子,我也能吃香喝辣到死了。”白氏常常这么说,最后往往还要再加上一句,“这些将来可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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