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看着那长命锁的图案,却想到了其他。 他想到前世,他和阿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死于意外。第二个孩子,虽出生了,却是阿芙用命换来的。昨晚入睡后,他一直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个梦,和以往不一样,这个梦,每次都不一样,场景、对话,都不一样,但唯有一件,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阿芙死了。她躺在冷风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这样的梦,同样的结局,不一样的经过,他反反复复地梦见了十几回。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却无能为力,甚至到最后,他看着那被蓝布包裹着的婴孩时,心里没有半点为人父的欣喜,只有怨恨和憎恶。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一个孩子,刚出生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尤其这个孩子,是阿芙用命换来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压抑不住自己心底涌出来的恨意。 甚至,他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 江晚芙见陆则怔怔地,抓紧了手里的帽子,便唤他一声,“夫君?” 陆则被唤得回过神,看见阿芙望着他的眼睛,明亮温暖,柔和的目光,望着他,下意识松开手里握着的帽子,任由它落在床榻上,他定了定神,收起心里那些念头,开口道,“没事,只是想到个案子。” 江晚芙听他说是案子,便没再继续问了。叫人拿了几盘切好的水果进来,便继续做手上的活了。 傍晚的时候,江晚芙和陆则去了老夫人那里。 白日里江晚芙跟老夫人告了晨昏定省的假,自然要提起陆则病了的事,老人家担忧孙儿,还派人过来问过话,现下陆则身上舒服了,自然要过去叫老人家安安心才是。 嬷嬷进去传话,不多时,便出来了。丫鬟挑起珠帘,请他们进去。 等进屋后才发现,屋里除了陆老夫人和陆书瑜,还有个郑云梦。她穿着桃红色绣八宝花纹的对襟宽袖秋衫,头上戴了支桃花玉簪,脸上正盈盈笑着,见着他们,便赶忙起身行礼,小姑娘侧身屈膝,声音也很甜,“见过二表哥,见过二表嫂。” 江晚芙倒不知她来府里做客了,却也很客气地笑着道,“表妹不要客气,快坐。” 郑云梦抬头,又是冲他们盈盈一笑,才坐下去。 江晚芙也冲她笑了笑,陆则倒是没理会,他一贯不大在女子身上多留意,众人也习惯他的态度,倒都习以为常,唯有郑云梦见陆则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与江晚芙向陆老夫人行礼,眸中划过一丝失落。 自那日来卫国公府做客,回去后,她便一直忍不住回想宴上的陆则,他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端沉贵气,是宛平那些所谓的郎君们,根本没法比拟的,甚至她这些天在京城,跟着祖母到处做客,也未曾见过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她偷偷叫精明的婆子去打听陆则的事情,又拐着弯问祖母,但也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祖母说的大多是他在官场上如何厉害,如何有手腕。那婆子则只打听来些坊间的传闻,最多的便是陆则同江晚芙的事情,说什么他对苏州来的表小姐一见钟情,不顾身份差距执意要娶,还冲冠一怒为红颜,成国公府夫人对江晚芙无礼,他便很不喜成国公父子,朝堂上也对父子二人不留情面。凡此种种。 她刚开始还只是觉得羡慕,但听得多了,便忍不住把故事里的那个主角,换成自己,越想越觉得放不下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着迷了似的。 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还只痴情于一人,既能给你地位富贵,也能给你爱,简直像是戏文里的人一样。 郑云梦这样的年纪,正是最容易犯浑的年纪,自幼又靠着嘴甜得了长辈的偏爱,便更有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得,若她年龄再大些,便会明白,陆则已经娶妻,她即便是得了他的青眼,也只能做妾,而妾哪里是那样好做的。但她此时却全然没想这些,还沉浸在自己的一番少女春思里,患得患失地望着陆则。 好在她还知道,这种事不好叫人看出来,回过神后,便收敛了些,没直勾勾盯着陆则看了。 陆老夫人倒没在意这一出,视线全放在孙儿身上,拉过他问了身体后,正埋怨他,“你说你,昨夜下那么大的雨,你还回来做什么?自己病了不说,还容易惊着阿芙,她现下怀着你的孩子,你合该小心再小心。女子怀孕,不是那样轻松的事,你别看阿芙懂事,从不与你抱怨,便真觉得生个孩子是容易事了。妇人生子,可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事。” 陆老夫人说这些,还是因为那日孙媳裴氏分娩时,长孙陆致不在,她派人去寻,也是过了许久才回来。要是平日也就算了,男人在外头有正事要做,很正常,但那日是休沐,礼部又不是多忙的地方,妻子临产的日子,还往外跑。若是她的女儿,她定然是心疼坏了的。 陆则听到那句“妇人生子可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轻轻皱了皱眉,旋即点了头,“我知道,祖母。” 陆老夫人便不再说了,打算让他们二人坐下,但想到屋里还坐着个郑云梦,又觉得不大合适。 还没开口,陆则倒是先说了,他道,“您这里有客,孙儿便先回去了。”说罢,又侧身握了握江晚芙的手,道,“你陪祖母说说话,我等会儿过来接你。” 江晚芙点头应了。陆则出去,几人接着聊,江晚芙才晓得,郑云梦怎么一个人来府里做客。 “阿瑜今日去赴沈家的菊花宴,碰着梦姐儿了,这孩子俩倒是投缘,竟约着一起回来了。”陆老夫人笑着道,孙女没什么朋友,她是很乐意她交些朋友的。 郑云梦闻言便道,“阿瑜表妹性格好,模样也生得美,我见了也十分喜欢呢。我以前在宛平,家里姐妹也多,到了京城,虽跟在祖母身边是尽孝,但有时想起家里姐妹,也还是很惦记。如今见了阿瑜表妹,就似见了我家里的小妹妹似的,心里觉得很亲近。” 陆老夫人对郑家的事情不了解,毕竟在宛平,她与郑老夫人关系再好,郑老夫人也不会和她说家里孙女关系好不好,她便也当真了,点着头道,“以后也多来寻你表妹便是。你们这样的年纪,合该多出去玩玩才是。” 郑云梦便笑眯眯地应下,“好,那下次表姐设宴,我就请阿瑜表妹去玩。” 陆书瑜见郑表姐热情邀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便笑着点点头。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跟郑云梦这么熟了,倒也不是讨厌她,毕竟是亲戚,但要说多亲近,那也是没有的。今天在沈家的时候,她主动凑上来,又跟着她回府,她便也不好意思拒绝。 江晚芙倒没有多话,她一贯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有郑表妹主动活跃气氛,她也乐得自在,只偶尔应和几句,免得她冷场。 陆老夫人年纪大,到底是困得快,江晚芙见她脸上有些疲色,便开口柔和地拦住了郑云梦的话,笑着道,“天色也不早了,表妹来府里,可是同家里说过了?要是没说过的话,还是要派个人回去说一声,免得家里担心。” 郑云梦也像是才想起来一样,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地道,“是我给忘了,也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江晚芙便没再说客气话了。郑云梦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他们是不好留她在府里住的,这不合规矩,不过就是要送她回去,也得安排好了,专门派几个婆子陪着,就怕半路出什么事,那就是他们卫国公府待客不周了。 “表妹别着急,我安排几个婆子送你回去。” 郑云梦还推辞了几句,“那太麻烦表嫂了,我带了丫鬟的。” 陆老夫人是放心江晚芙做这些的,没操心什么,点头跟郑云梦道,“梦姐儿就听你表嫂的,你一个女儿家家的,丫鬟顶什么用,还是派几个婆子,让轿子送你回去的好。” 郑云梦见状,才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 江晚芙便叫嬷嬷扶着陆老夫人去歇息,自己起身出去安排婆子和轿子。 屋里便只剩下陆书瑜和郑云梦二人。郑云梦倒知道自己今日是借了陆书瑜的光,在沈家的时候,那些贵小姐一看她和陆书瑜走得近,都一改之前的冷淡,对她很客气,之前她跟她们说话,她们都爱答不理的。 她主动和陆书瑜说话,但陆书瑜有讷症,一向是话少的,饶是郑云梦巧舌如簧,也觉得同她说话,实在是累得慌,简直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还是没人捧场的那种。 她闭上嘴,看见婆子挑了帘子进来看,看见只她们二人,便屈膝出去了,似乎在对谁说话。 郑云梦隐隐约约听到一句“世子”,心口就砰砰地跳了几下,震得她胸腔疼,她看了眼帘子的方向,又看了眼喝茶的陆书瑜,道,“表妹,我想起一事,要跟我那丫鬟说一声,要失陪一下了。” 陆书瑜心里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郑云梦起身,朝外走,婆子替她挑开帘子,她便迫不及待走了出去。但陆则并不在院子里,她往院子中间看了一圈,顿时泄了气,她又不能问婆子,那就太明显了,她强忍着失落,佯装无恙朝外走,打算过会儿便回屋里去。 沿着回廊走了几步,就看见回廊的尽头一个背影。挺拔高大,一身青绿的直裰,庭院里树影婆娑,他的侍卫站在一边树影里,似乎在跟他回话。 郑云梦看得有点怔怔。 正跟自家主子说话的常宁一抬眼,瞥见一个陌生的小娘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主子,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猛地咳嗽了一下,话也一顿,才接着道,“常安说,他在广州府的横县寻到了玄阳道长,道长已经答应与他一起回来了。” 陆则听得一愣,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派常安去寻玄阳了。当时他觉得是玄阳在他身上动了手脚,才让他做那些梦,后来只要几日不与阿芙有接触,或是不接触她用过的东西,便会头疼。只是后来他与小娘子情深意笃,倒也把这事给忘了。 真要说起来,玄阳还算得上他与阿芙的“媒人”了。 他颔首,“我知道了。” 常宁忍了忍,实在没憋住,开口道,“世子,那位娘子是……” 陆则皱眉,不解其意,看了眼常宁,回过头,因是夜里,起初还没认出郑云梦,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丫鬟,等她走近了,才发觉是她。他本来就不是个多热络的人,不欲搭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表妹,冷淡抬步走开。 郑云梦见陆则要走,倒是急了,一下子跑过去,殷殷切切叫了句,“表哥。” 且不说陆则听了如何,常宁先听得打了个哆嗦,这声表哥委实叫得有点情意绵绵了,这又是哪里来的表小姐?难道不知道,他们世子只待见一位表小姐,旁的表小姐都不带正眼看的。 心里想归想,但真让她碰自家主子一下,他可就要挨板子了,忙上前客客气气把人给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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