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跟竹嬷嬷的话对上了。 既然不用开药,纤云便叫婆子送那大夫出去了。竹嬷嬷得了允许,便带人进去,打算接荃姨娘和五少爷回二房,婆子抱着五少爷,孩子被仔仔细细裹在宝蓝的披风里,江晚芙看了眼,便晓得竹嬷嬷是个细致人。 她也没心思管二房的事情,这事便算了了。但荃姨娘却还要进来给她磕头道谢,江晚芙开口免了她的礼,看了看眼睛红肿的荃姨娘,到底是开口提点了几句。 “姨娘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去找二婶。二婶不在家,找嬷嬷也是一样的。带着五少爷这样跑出来,实在不合适。下回就不要做了。” 荃姨娘脸上一白,抓着衣角,嗫喏着道,“奴婢也是没法子了。嬷嬷不肯请大夫,五少爷又还那样小,要是出了事,奴婢也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看了眼坐在圈椅里的江晚芙,心中酸涩难过,如鲠在喉。 这样的女子,金尊玉贵,既是正室,又得老夫人喜爱,主持中馈,想必一辈子都没吃过苦,看过旁人的眼色,如何能懂她们这些做姨娘的难处呢?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意这般不体面地抱着孩子跑出来,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江晚芙听得沉默,她也不是不理解荃姨娘的想法。国公府就这么大,各房有点什么事,该知道的都知道。陆二爷是宠了这荃姨娘一阵子,但现下有了新人,荃姨娘便也失了宠,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江晚芙是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但男子薄情,不出意外,荃姨娘下半辈子也就指着五少爷过日子了,也不怪她如此小心谨慎。 这世道的女子,多半命苦。尤其是当了妾室的,更是艰难。 江晚芙也不想和荃姨娘计较什么,抬起眼,轻道,“姨娘小心五少爷,是没错。但姨娘可还听过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姨娘盼五少爷好,不该只看眼下,更要为他日后。为着些许小事,闹得人尽皆知,眼下姨娘可以做,但日后呢?总要为五少爷考虑才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姨娘总不能指望人人都来体谅你。” 荃姨娘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富有深意,但等她想问,江晚芙已经示意纤云送客了,她便只能起身出去了。 江晚芙端茶喝了一口。她不过心有不忍,提醒几句。至于荃姨娘明不明白,却与她无关了。 竹嬷嬷刚才那话,虽说没有撒谎,但未必没有隐瞒了些心思,无非是觉得荃姨娘没事找事,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就张狂了,便借机治一治她,否则叫个大夫,就当给荃姨娘安安心,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房难道请不起个大夫麽?但荃姨娘没明白,关心则乱,干脆跑出来闹,这事明面上看着是过去了,竹嬷嬷也认了错,但其他事却没完。 荃姨娘要是聪明,能认清现实,就知道唯有低调行事,对主母恭恭敬敬的,才能在失了宠爱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和儿子。 过了会儿,外头的小丫头打了帘子,惠娘走了进来。江晚芙屏退丫鬟,才叫她到跟前回话。 “……奴婢一路盯着,药是石大夫带来的药仆,亲自从石大夫手中接过去,一路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直接送到熬药的地方。那药仆也一路没有别的动作,连桑皮纸都没有打开过。” 江晚芙听得皱起眉,“惠娘,你确定你看清楚了?没人碰过药?” 惠娘果断点头,这种事情,她怎么敢胡乱说,“奴婢不敢胡说。” 江晚芙垂下眼帘,这事知情的只有惠娘和白嬷嬷,二人一个是她心腹,一个是祖母所赠,都绝无可能背叛她,她怕走漏风声,连纤云和菱枝都没有说。怎么会抓不住换药的人?这不可能的,那人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可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换? 江晚芙苦思不得其解,右手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理不清楚,总感觉自己忽视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她深吸一口气,花厅里静悄悄的,这时有丫鬟在外敲门,手里抱着两匹雪白的料子,进来问惠娘,“惠妈妈,夫人要的料子,库房送来了。是送去暖阁还是正屋?” 惠娘开口拿主意,“先给我吧。” 丫鬟屈了下膝盖,小心将细腻的绸缎摆在案上,退了出去,将门关上。一股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江晚芙面上一冷,她抬起眼,余光落到摆在桌上的绸缎,倏地一愣,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一样,后背陡然生寒,脑海里飞快划过几个被她忽视的细节。 原来的安胎药,是灶房的婆子在熬,从来没出过事,偏偏换了地方,便立即出了问题,这未免太巧了些?平心而论,灶房应当更好下手才是,人多事杂,每日进进出出几十个人。 她之前想得很简单,既然白嬷嬷看出来,药渣有问题,那药被送进去之前,就已经是不对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路上被人换了。但她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 药没有被换,是因为一开始就不是安胎药。所以无论她派多少人盯着,都不可能看到药被换了,因为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对的药。 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副药而已……就是堕胎药。 …… “石大夫是我从山西请来的名医,最善妇科,让他给你看看……” “我看吴别山因他女儿的事,很是伤神。他太太也病倒了,只怕他顾不上府里。往后他来不了,就让石大夫过来……” “夫人的药是谁在熬?” “明日夫人的药,与我的一道交给石大夫。灶房太乱。把药方拿去给石大夫看看,能不能改得不那么苦。” 还有那天,惠娘端药进来。他忽然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时,说的那句“太烫了。再等等吧……”但后来,他也亲手把药端给她了。 …… 惠娘在一旁,见自家主子不知为何,脸色倏地一白,犹如受了极大打击一般,连素日的沉稳都不见了,她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吓得心里直跳,忙握住她的手,嗫喏叫了声,“夫人……” 不等她问什么,江晚芙已经握住了她的手,她用了很大的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却连身子都在轻轻战栗着,她闭了闭眼,开口道,“惠娘,你去替我办件事。” 惠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江晚芙的脸色,根本不敢问,颤着声道,“您说……” 过了片刻,门口守门的丫鬟看惠娘从里面出来,还恭敬叫了声“惠妈妈”。但惠娘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匆匆朝回廊的出口处去了。 花厅里其实很暖和,烧着地龙,江晚芙独自一人坐在圈椅里,却觉得浑身都冷得厉害,有一种森然的寒意,从她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 西北风凛冽,吹打着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某种动物的呜咽声。 恍惚之间,江晚芙感觉自己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天真乐观地想,肯定是我猜错了,是我误会了,陆则有什么理由害我们的孩子呢?总不会是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吧?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些。 一半却漠然地站在一旁,神情冷淡,语调也冰冷得可怕。 是麽,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麽?吴别山做得好好的,陆则为什么忽然要换大夫?为什么换了大夫,安胎药就成了堕胎药?他为什么先不肯让你喝,却又亲手端给你,难道不是他当时犹豫了?你仔细想想,大夫是他从山西找回来的,他真的可能毫不知情麽? 可能麽? 不要自欺欺人,江晚芙……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绝无可能伤害你…… 江晚芙闭上眼,想忽视那个声音,那冷冷的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着一般,她用力抓住圈椅扶手,承受不住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缩起来。万籁俱寂,除了风声,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手摸到小腹上,试图从中得到一丝慰藉,那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屋外传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算上今年,我进府就有三年了,嬷嬷说,我今年可以请假回乡看我爹娘,我爹上次跟我寄信说,我哥哥娶了嫂子了。我还没见过我嫂子呢……”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我娘啊,我想吃我娘做的馅饼了。” “你不要难过嘛。我给你带馅饼回来好不好……” “真的呀……” 丫鬟叽叽喳喳聊着家里的事,什么哥哥娶了嫂子,什么家里去年买了两亩田,好的坏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晚芙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听着,心神恍惚间,觉得身上的寒意也一点点褪去了。 她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总不能退缩到连确认都不敢。
第161章 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 江晚芙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抱上花厅次间里摆着的两匹绸缎,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室。 陆则一身青色的圆领常服,靠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指尖搭在书页上。一头乌发没有用冠束起,随意地垂在肩颈,乌发青衣,容色冷淡犹如外头的霜雪一般。江晚芙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光看相貌,陆则是陆家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只是他极不爱笑,性子深沉,小娘子见了他,便心生惧意。 她以往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旁人对他误解太深。 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她难道了解他麽?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娶她,她以前以为是因为喜欢,因为爱,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与他根本鲜少有交际,连见面也是寥寥,不是在福安堂,就是在路上碰见,他根本不了解她,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他,婚后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坎坷,他温和地对待她,给予她温柔、尊重和宠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一段猝不及防的婚事,到最后的渐生情愫、两情相悦,就像她闲暇时候翻阅的话本一样,美好得几乎显得不真实。 陆则抬手去拿茶杯,看见阿芙带着丫鬟在门口,不由得开口叫她,“怎么不进来?” 江晚芙被男人看着,想像往常一样笑一下,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厉害,便只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她一坐下,他便握了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很温柔自然的姿态。 江晚芙垂眼,看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觉得鼻子很酸,她微微挪开视线,轻声道,“我叫库房送了两匹料子来,趁有空给你做几套里衣吧。” 她说罢,怕陆则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扭过脸朝丫鬟道,“放着吧,你先出去。” 丫鬟很规矩地放好东西,退了出去。 陆则应了声,没有很在意里衣的事情,阿芙的手冷得厉害,他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捂着,“手怎么这么冷?刚刚碧纱橱里没人,丫鬟说你去逛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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