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看见几回,也没有约束他,因为带了个孩子,还身份娇贵,便不好翻山越岭走快路、赶夜路,白日里赶路,入夜就要去找住处,因此一路经过的地方,都算得上繁华。 陆则一贯是无心闲逛的,但这次却是例外,孩子出生了,他这个当爹还没去看过他,等去接阿芙母子的时候,总不好空着手去。一路看见什么新鲜东西,便都亲自买下,偶尔看见刘瑞眼巴巴看着,便也叫人给他送了几回。 这一路走的不快,到京城时,已经是酷暑时节了。 城门口的柳条恹恹的耷拉着,日头明晃晃在头顶照着。 张元早已派人在城门相迎,远远看见车队,便恭敬立在一侧,陆则下马,过去与他说话,那官员便态度恭敬道,“首辅大人派下官在此处等候世子。”顿了顿,颇有些忌惮地看了眼那马车,问,“信世子可随世子一道来了?”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了。 北边还不算真正太平,陆则这回回来,本来就领的是护送刘瑞进京的任务,没带刘瑞,他来京城做什么?可见这朝中官员真是把他当成虎狼了,怕他带了个空马车,早半路把刘瑞宰了。 陆则也没懒得解释什么,反正他在内阁一系心中,大概就是这个形象了。 他朝副将颔首,副将便过去把刘瑞带来了。这个场合,那叫闵娘的乳母,自然是不适合露面的。刘瑞被带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那陌生的官员,这里他唯一熟悉一些的,也只有陆则了,虽也还是害怕他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了些。 那官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温和了脸色,笑着拱手道,“下官见过世子。” 刘瑞小小地点点头。 陆则命他的人在外城驻扎,而后随那官员去面圣,同行的自然少不了刘瑞。 三人进了宫,勤政殿外,隔着长长的宫道,张元立在台阶下,他看着朝远处走来的三人,虽有他更关心的刘瑞,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则的身上。 他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日的场景,陆则一身带血盔甲,执刀立在勤政殿外,身上那股迫人的威压。那夜过后,那画面在他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许久不见,张大人。”陆则走近后,淡淡地开口,与张元打招呼。 张元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尽可能地自然面对陆则,他也点头,拱手回礼,“卫世子此战大捷,张某当道一声喜。” 二人寒暄,也没有多说什么。张元此时才低头去看他等了许久的刘瑞,看得出是特意收拾过的,穿着合身的锦袍,五官也很端正,只是眉宇间带着隐隐的怯懦。 这孩子……张元垂下眼帘。 陆则竟真的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 张元没有放任自己去想太多,朝陆则点点头,牵住刘瑞的手,温和道,“信世子,随下官去见陛下吧。” 刘瑞看着那高高的台阶,愣愣地被张元牵着走上去,越走越高,越走越高,直至到门口,张元将他交给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那人也朝他笑了笑,躬身道,“信世子,奴才高长海。” 他僵着脖子,朝他点点头。 而后便被牵着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比父王的还要大许多。屋里很热,刘瑞跟着走了一段,便觉得背后都汗湿了,脖子上也全是汗。 “世子,到了。” 高长海忽然停下,朝他说道。 刘瑞惊得看向高长海,高长海却只笑着指了指前方的门,轻声道,“陛下在里面,世子自己进去吧。陛下只见您一人。” 说罢,他退到了一边。 刘瑞鼓起勇气踏过高高的门槛,慢吞吞地朝里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比屋外还要燥热,他走着走着,一声低低的咳嗽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他吓得站在远处不敢动了,远远地看着那明黄的薄纱帐子。 宣帝咳嗽过后,瞥见帐子外一个小小的人影,怔了怔,支撑着坐起来,低声道,“过来,让朕看看你。” 刘瑞走过去,越走越慢,但总归没有多远,走再慢也到了。他站在明黄的帐子前,想起闵娘的叮嘱,一下子跪了下去,跪得太急了,前额还撞倒了床栏,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不敢喊疼,小声地道,“拜见陛下。” 宣帝愣了愣,叫他起来,问,“你叫刘瑞。朕叫你瑞哥儿可好?” 刘瑞点点头,过了会儿,想起来隔着帐子,宣帝看不到他的动作,便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好。” “多大了?”宣帝又问。 刘瑞低着头,小声地答,“六岁。” 宣帝点点头,他伸手把帐子拉开,“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刘瑞害怕地抖了抖,乖顺地抬起头,然后便被吓住了。害怕得朝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脸色煞白。而后打了个激灵,下半身一湿。 宣帝吃力地皱了皱眉,他把帐子合上,闭了闭眼,叫了一声高长海。高长海很快进来了,低着头,并不敢抬头,跪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宣帝在帐子内道,“带他下去吧。”一句话说完,他歇了歇,才继续道,“安置在勤政殿。” “是。”高长海应下,低垂着头,去抱刘瑞,权当没有看见他身下的湿润,甚至用袖子帮忙遮掩住,一路直行出去。 …… 陆则本以为,宣帝大概不会召见他。 他走了这么久,以张元等人对他的忌惮,只怕早已和宣帝说清其中利害关系,舅甥情分,也就止步于他那晚的清君侧了。 那也是他为宣帝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本可以等着,等帝王奄奄一息的时候,再揭露刘明安的弑君之罪。那时候朝堂只会比现在更乱,越乱,他便越能得渔翁之利。但他没这么做。 岂料,刘瑞被抱出来后不久,高长海便过来请他了。 张元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陆则倒没有说什么,只起身出了偏殿,随高长海去面圣了。
第198章 阿芙,我来接你了。…… 陆则见到了宣帝。阔别数月,舅甥重逢,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离京前,宣帝虽身子孱弱,却还不大看得出什么,如今却有种重病缠身的颓败感,两颊凹陷,气色全无。帐幔半垂,他便靠坐着,连抬眼打量他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吃力,他还朝高长海道,“赐座。” 待陆则坐下后,宣帝看着他良久,半晌才问,“既明,在你心里,舅舅不算个好皇帝吧?”他说完,似乎也不在意陆则回他什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病中这些时日,朕时常忆起先皇。先皇临殡天前,叮嘱朕要勤勉、要励精图治。先皇在位之时,用人不拘一格,识人别具慧眼,他所提拔之人,既有张元这种鞠躬尽瘁的能臣,又有谢纪这种不畏生死的谏臣……如今朝中中流砥柱,多是先皇留给朕的……先皇对朕的期盼叮嘱,朕也一样没有做到。” “纵观朕这一生,不过是靠着先皇先祖的祖荫。重用奸臣,纵其失刑乱政;教子无方,纵其犯下大错,招致灾祸;就连明安,说到底,也是朕亏欠她良多,才致使她步入歧途……此间种种,朕越想,越是夜不能寐。那日明安一头撞倒在大殿,朕才幡然醒悟,却悔之晚矣,错已铸成,更无回头路可走。” 宣帝说了许多,他似乎也并不要陆则回应他什么,只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身为帝王,这些话,他没法对臣子和太监说。同样也无法与死了一子一女后、神智混乱的皇后说。 其实,他也不该和陆则说。时过境迁,他们也早已不单纯是舅甥,或者说,再更早些,先帝将长姐嫁给卫国公起,手足骨血,沾染了阴谋,便再也单纯不起来了。 宣帝说一会儿,就要停下休息一会儿,他几乎是回顾了他的一生,幼时、做太子时、继位后……他说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陆则见他停下,抬手将茶递过去,沉默地服侍他喝下。 高长海在外敲了敲门,低声道,“陛下,郑院判过来给您请脉了。” 陆则站起来,垂下眼帘,“陛下安心养病吧,微臣告退。” 他说罢,转身朝外走。身后传来一声“既明”,皇帝叫住了他,他停下步子,却听皇帝在身后低声道,“既明,舅舅觉得很庆幸,你把刘瑞带回来了。” 陆则只以为,宣帝也以为他必然会杀了刘瑞,因此见到刘瑞,喜出望外。故而也并没有说什么,只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陛下言重了。” 宣帝听了他的话,只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抬抬手,道,“去吧。” 陆则到宫门口,与郑院判擦肩而过,数月不见,郑院判似乎也老了很多。这次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忌惮他的,痛恨他的,或是畏惧他的……陆则朝外走去,长长的宫道另一头,阁臣相携从宫门口进来,两方打了个照面。 张元似乎还没有同内阁说他回来的事,几个阁臣看见他,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警惕又忌惮的看着他,却又无人敢直视他。 陆则淡淡朝几人颔首,便越过他们走了出去,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也被他抛在耳后了,夹道两侧的红墙外,栽种了些许榆树、柳树,烈烈酷暑,蝉鸣声不绝于耳,来自墙外的喧嚣,越发衬得墙内的孤寂。 陆则闭上眼。 他想去苏州接阿芙和孩子了。 答应他们了的,做了丈夫和父亲,怎好言而无信。他快步朝外走,将那些事抛在身后。 本来按照陆则的打算,等刘瑞过继的仪式后,便动身去苏州。和谈已成定局,有父亲在,宣府便无碍了,他也不想留在京中,无非徒惹朝臣忌惮,倒不如避出去些时日。岂料,他整个计划全然被打乱了。 次日,旭日东升的清晨,宫中传出帝王殡天的消息。 宣帝留下三封遗诏。 其一为罪己诏。 其二为安排身后事。后宫妃嫔,膝下无子嗣者,放归家中,允其再嫁;唯二有子嗣者,孙皇后送去别宫荣养,责新帝奉养至老;淑妃由其女明雅公主奉养,居公主府;朕之丧事,一切从简; 而这第三封,却是一份传位诏书。 宣帝没有传位给刘瑞。 “外患犹在,江山社稷难稳,今有朕之甥侄,其父卫国公,其母永嘉长公主,幼承帝师授业,文韬武略,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负责念诏的官员念完诏书,与他身后官员一起跪了下去。 他传位给了陆则。 宗室子嗣凋零,宣帝膝下无子,藩王子嗣则只剩一个刘瑞,年幼怯懦,难承重责,宣帝见刘瑞前,尚迟疑不决,直至那日见他,才下定了决心。陆则走后,他便召见了内阁,命首辅张元代笔,口书遗诏。 当年先帝将永嘉嫁于陆勤之日,大概也未曾想过,皇室与卫国公府的矛盾,竟以这样的方式消弭了。或许这便是早先便埋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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