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红日已缓缓沉入山头堆积的云层中,普照旷野的金光缓缓褪去。陆则站在沙丘上,打了声哨子,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撒欢了一整日的踏霜便从矮林中跑出来了,身姿矫健。身后跟了匹枣红的马,比踏霜要矮些,紧随其后。 二马停在了陆则面前,踏霜上前,主动用脑袋蹭了蹭陆则的手。 那匹枣红的马也凑上来,学着踏霜的样子,用大脑袋蹭陆则的手,不过比起踏霜的自来熟,这马要小心翼翼些。 陆则看了眼踏霜,顿觉无奈,不过放它出去遛了几天,就招惹了一匹母马回来。但带回来了都带回来了,也不是养不起,陆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带着一起回去了。 回到宣府暂住的府邸,管事迎上来,马厩的小厮上前接过缰绳,正好奇地看着那边那只不认识的马,踏霜却哼了一声,颇为高傲地看了他一眼,一口咬住绳子一仰头,就从小厮手中抽走了绳子,也不要别人牵,自己带着新哄骗回来的媳妇儿,十分高冷,一路溜达回马厩去了。 陆则懒得管踏霜,径直朝里走,管事跟在他身侧说话,“……今日吴将军、尹大人没来府上了。”说着,忽地想起来,道,“今日有个岳姓侍卫登门,自称是白参将派来的。” 陆则听到白平的名字,步子一顿,而后便疾步朝里走,边快声道,“带他过来。” 管事伺候他数月,还未曾见他这般神情急躁,只觉是大事,当即不敢耽误,便立即派人去叫人。 行至书房,护卫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见到陆则,还不待他朝陆则行礼,便见世子已经大步迈过来,言简意赅,只沉声道,“说!” 说罢,陆则便紧紧盯着那护卫。算算日子,阿芙应当已经生产了,白平派人过来,除了要说这事,他也想不出别的了。 果不其然,护卫拱手,道,“夫人于二十三平安产下一子,母子均安。” 陆则紧紧绷着的脸,骤然一松,他长吁一口气,一向冷峻的面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几乎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与欢喜,在庭中来回踱步数遍,好不容易停下,便又问那岳护卫阿芙如何孩子如何,可怜这岳护卫连小郎君都不曾见过一面,更别提夫人了,自然说不出什么陆则想知道的细节。 陆则心情大好,倒也不责怪于他,眸中还是带着笑。 管事在一侧,听那护卫说了世子夫人平安生子,府中添丁,自是天大的好事,要知道世子成婚数年,还未得一儿一女。见状,便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提醒道,“世子爷,您看奴才是不是派人去同国公爷也报个喜。” 经管事这样一提醒,陆则自然也想起来了,命他去办。想了想,又让管事给府中上下发赏钱。京中有这样的习俗,据说可以为孩子积福,不知是真是假,陆则便也学着做了。 管事一一应下,笑呵呵下去办了。 好事传得总是最快的。北地军队本来就只认陆家,从前是卫国公,现在陆则丝毫不逊其父,想必不久之后也会如他父亲一样,接管陆家军,再往后,便是陆则的儿子了。虽还是个不满月的小豆丁,却还是硬生生被冠上了个“虎父无犬子”的名声。 也不知江晚芙听了后,会不会为除了吃奶就是睡觉的儿子发愁。 但眼下,孩子他爹却是很高兴。陆勤得知消息,本来在边境巡视边防,也提前几日赶回来了,把陆则喊过去,问他儿媳妇孙子安不安全,派去的护卫够不够多,见陆则都安排好了,才放心了,又问,“给孩子取好名字了没?” 陆则这几日除了去军营,便是在府里翻书,连幕僚都被他喊过去帮忙翻书了,倒是找了几个,只是还拿不准选哪个。 “劭,有自立德佳的意思。还有瑾,怀瑾握瑜,是为美玉,也还不错。麟,是为吉兽,麟麟亦有光明之意……” 陆则接连说了几个,陆勤倒也没替他拿主意,点点头,“都还不错。请方士测过吉凶再定吧。” 陆则颔首。 而后,陆勤便说起了正事,他此番赶回来,也不单纯是为了孩子,他沉吟着开口,“朝廷派来的使臣,过几日应当就到宣府了。和谈一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只是,你离京前那一番动作,朝臣也好,帝王也罢,怕是对你已生提防之心。以我对张元的了解,他必不会坐以待毙。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你可想好了?” 陆勤说罢,抬起眼,看向陆则。 陆则静默了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无非就是斗,他要做权臣,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名声,父亲走的是蛰伏的路子,忠君爱国,可前世到最后,那些人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刘明安害死了母亲,用他祖母妻儿的命,来威胁他。 那便做只手遮天的权臣好了。 被人骂,被人恨,好过做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几日后,宣帝亲派的使臣抵达宣府。除了和谈,还有一封圣旨,宣帝亲笔,指名道姓是给陆则的。 陆则在帐中,跪下听旨。 “朕听闻,信王之子幼而敏睿,性情敦厚,颇有先帝遗风。朕膝下无子,今东宫空悬,长此以往,必不利国泰民安,今命尔护送其入京……钦此。”使臣念完诏书,并不敢拿乔,很快便朝陆则道,“世子接旨吧。” 陆则起身,从使臣手中接过圣旨。使臣道还要赶往和谈之地,很快便出去了。 不多时,陆则的幕僚便匆匆赶来了。圣旨被陆则随手放在案桌上,一幕僚上前取看,见圣旨的内容,果然与他先前所听,无甚出入。几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人上前,低声道,“世子,这分明是置您于不义。信王明知藩王作乱之事,却隐而不报,陛下震怒,一家因罪入狱,是您带人亲去的。如今陛下却要立信王之子为储君,此子日后登基,必对您怀恨在心。” 现在的情况,对陆则最有利的,便是等陛下殡天后,扶持幼主上位,把持住朝政,做一个权臣。要么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干脆举兵南下。后者太冒险了,便是他们也不敢提。 幕僚见陆则未语,眸色微动,将声音压得更低,“依某所见,世子倒不如除去此子,朝中自会另选储君——” 陆则闻言终于有了反应,他淡淡地扫了眼那幕僚,问他,“这一个死了,下一个就一定如我愿了?” 幕僚张了张嘴,想说大不了继续杀便是,此战得胜后,朝中还有谁能与世子争锋?但看陆则神色,还是按下未提。 陆则垂下眼眸。张元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会不会真的杀了信王之子。他不是不可以杀,杀了之后,他也可以继续和内阁僵持,直到一方妥协,当然,只要他够心狠,妥协的必不会是他。眼下的太平,只是暂时的,还不是真的天下太平。他可以赢,也可以不轻不重地输几次…… 但那之后呢?新帝偏向内阁,是必然的,或早或晚,没多大区别。杀一个信王之子,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 他也不想多造无端的杀孽,上天让阿芙和孩子平安,他便也许上天一个承诺:尽他所能的少造杀孽。就当是为阿芙和孩子积福了。 “一个孩子罢了,杀或不杀,没多大区别。他也只是被推出来的棋子,问题的关键,亦不在他身上。”陆则淡淡地发话,一句话,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幕僚虽干的是出谋划策的事,但拿主意的人,始终还是陆则,见他发话,也都不再劝说什么了。
第197章 二更 信王之子单字瑞,尚且年幼,刚在牢中度过他六岁生辰。刘瑞虽是王府世子,性情却肖其父信王,生性胆怯。 刘明安离开瓦剌时,策反藩王,以封地许之,其他几个藩王口中应下,实则各怀鬼胎,对区区一介公主竟异想天开想做皇帝的事,嗤之以鼻,暗中谋划夺位之事,打算瓜分中原大地,唯独信王因胆小怕事,反倒躲过一劫,瞒而不报虽也是重罪,但到底不会像其他藩王那样,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陆则回到府中,得知刘瑞已经从牢里接出来了,管事将其安置在西苑,索性便打算过去看看。 他在厅中坐了片刻,刘瑞便被下人带过来。照顾刘瑞的是他的乳母,到了门口,远远看见屋里的陆则,便赶忙放刘瑞下了地,颤着声轻声道,“世子,别忘了奴婢方才同您说的话。” 刘瑞看见陆则,害怕得抓住乳母闵娘的袖子不放,小声叫着乳母的名字,让她不要走。 闵娘见状,也有些急了,眼看屋中的陆则已经察觉到屋外的动静,也顾不上主子不主子的,用力去掰刘瑞的手指,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道,“您快松开奴婢吧……” 刘瑞的手被闵娘掰开,又被她推搡着站直了,他一松手,闵娘便跑到了一边,他害怕得站在原地,回头看见面前一双黑靴,瑟缩着抬起头,来人太高了,他不得不仰着头去看,等看清那人的脸,却整个人害怕得缩起了肩膀,眼睛顿时红了。他还记着乳母的叮嘱,不敢哭出声,只噙着泪,脸上涨得通红。 陆则有自知之明,一贯知道自己不算面善,但也不至于面目可憎到,这孩子一看他就被吓哭的程度吧?他微微缓和了脸色,想了想,看向一侧跪下去的闵娘,“抱信世子进屋。” 闵娘不敢不听,忙过来抱起刘瑞,刘瑞也牢牢抱住乳母的脖子,一大一小跟在陆则身后,警惕又惧怕地看着他。 陆则真没想到,刘瑞好歹一个世子,虽年幼了些,竟如此胆小,他本来听去接人的副将来回话,还以为他只是生性腼腆罢了。 陆则看着二人,总觉得再待下去,有点欺负孩子的嫌疑,索性便简单地跟刘瑞说了几句,“这几日,世子便暂住我府中。五日后,我们动身去京城。这几日若有什么需要的,派人和府里管事说……” 刘瑞只晓得乖乖点头,陆则也权当他听懂了,本来还觉得刘瑞刚来,虽是个孩子,但他总要尽一尽地主之谊,陪着用顿晚膳,现在这个情况,便也作罢了,别把这孩子吓出个好歹来。 他点点头,便回去了。 看他走远,闵娘才敢开口,“世子,奴婢不是跟您说了吗?您要表现得好些,不能让卫世子讨厌您……咱们这一路,都要指望他呢。” 刘瑞本来便胆小,先前又经历了牢狱之灾,远离了爹娘亲人,更如惊弓之鸟,任是乳母闵娘说什么,他也还是害怕,此时更是扁了扁嘴,一直憋着的泪珠子掉了一地,哭得一抽一抽的,“我不想去京城……闵娘,我想回家,我想我娘。” 闵娘无法,也心疼他,只能抱住他一顿安慰。 五日后,陆则带了三大营中几千精锐,动身护送刘瑞前往京城。陆则治军甚严,虽众人对他们所护送的信王之子、将来的储君很好奇,却无一人暗中窥探,倒是刘瑞,时不时拉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朝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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