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怪她不信他,并因此耿耿于怀,迟迟放不下,既折磨自己,也折磨她,可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给过她可以信他的底气。 先前他用孩子说服自己放下,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只要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从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但说到底,他并不是真正的释怀了,只是妥协了。 直至那日从树上抱住她,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刚落下去,却从她口中听到那一句欢喜的“爹爹,你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他从惠娘的话语中一点点拼凑出她那些孤立无援的日子,后来他守着她的这些时日,亲眼目睹她发病时的软弱、崩溃、逃避,至此,他心里的不理解、他心里的恨,才轰然倒塌,消失殆尽,亦彻底释怀。 “阿芙,”陆则伸出手,握住她落在膝上的手,她温声抬头看他,眼神很平和,陆则被她看得一颗心,不由得沉静了下来,他低声道,“等孩子出生后,我想带你和孩子去见祖母和母亲……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我会处理好一切。过去的事,我已经不在意了,我们往后好好的,你、我、孩子,我们好好的。” 江晚芙似乎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才颤了颤睫毛,陆则心里觉得她这幅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下,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低声道,“往后就是陆夫人了,陆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为夫计较了……以前欺负了你,待你也不够好,以后不会了。” 他的话说完,便看见她眼眶慢慢地红了,然后慌神似的避开了脸。 陆则猜她掉泪了,她其实不大掉眼泪,看着总是柔弱可欺的样子,可是意外的坚强,极少当着他的面哭。 她大概都不知道,他真是被她迷得理智全无了。 就是她还没怀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若是告诉他,要他帮她杀了刘兆,再朝他掉一掉眼泪,不用多,两三滴就够了,他也真的会去做。 …… 月份越来越大,陆则的不安与焦虑却与日俱增。 他从未真正见过妇人怀孕生子,亦不知其中艰险,所以当时才会那般轻描淡写的说出,“你还我一个孩子”的话。更何况,阿芙还是个病人,她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精神濒临崩溃,又体虚孱弱,根本不是孕育孩子最好的时候。 陆则恨不能杀了当时说出那些混账话的自己,他悄悄把宫中的御医请来,给阿芙看诊,但即便是御医,话也说得很含糊,“世子,这位娘子的情况,实在异于一般的妇人……况且这妇人生子,本就是难事。下官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这结果,还是要看天意。” 这并非陆则想要的答案,但他心里也清楚,哪怕他用权势,逼着御医说出他要的答案,也只是自欺欺人,没人能保证,阿芙和孩子一定能平安。 孕育孩子的辛苦和艰难,远远超出了江晚芙现在能够承受的范围,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她日益消瘦,但她的精神却比以前好了不少,很听大夫的话,每日都会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夫说,多晒太阳,对孩子好。 陆则几乎把能放下的事,通通都放下了,日日守着她,她闭着眼,枕着他的膝晒太阳,他便在旁边念书,多半是些浅显易懂的故事,往往念不到几页,她便要睡过去。 陆则便只好把书放下,抱她回屋里,静静地在旁边守上一下午。 陆则惧怕去看那个隆起的孕腹。他曾经很期待这个孩子,但现在,那些期待,已经被日复一日的惧怕和不安,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他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他并不是把孩子看得比阿芙重,当时脱口而出的话,也只是恨她不爱他,一时的气话。 但孩子已经在了,他没法把它从阿芙的肚子里拿走,甚至也不能流露出一点点的焦虑。 日子一日日的过,从冬到春,陆则偶尔进宫几回,碰见过明安公主,宣帝亦玩笑似的提起,他未娶妻,公主亦孀居,何不结成良缘。他自然拒绝了,宣帝倒也并没有不高兴,更没有强求,陆则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战事起,藩王起兵,瓦剌撕破盟约,与蒙古同日发兵,内忧外患,边关九镇危在旦夕。陆则进宫,不出意外的,内阁的意思,是让他带三大营去支应。一来,镇守边关,本就是他身为人臣、身为人子,理应承担的责任,二来,朝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换句话说,除了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仗一旦打起来,他必然不能在阿芙分娩时赶回来,他必须找一个信任的人,替他照顾她,思来想去,陆则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永嘉长公主。 他去了明嘉堂,见了自己的母亲,告诉了她阿芙和孩子的事。要说,便避不开阿芙的身份,他眼下没有时间让母亲慢慢地接受阿芙,只能把所有的错处,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此事错全在我,是我一时昏了头,强逼她从了我。” 母亲气得发抖,冷声质问他,“你既知道错在你,为何还不悔改?这世上有那么多女子,你偏偏要去碰你兄长的人……她是你长嫂,一介弱女子,她过得还不够难吗?你还要逼迫她,欺辱她,我难道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陆则静默了会儿,跪了下去,道,“母亲,我早回不了头了。我什么都可以割舍,唯独她,我舍不下,也放不下。战事紧急,我不得不赶去宣府,既生在陆家,便不惧死,亦不惧战,可我唯独放心不下她,她体弱,又怀着孩子,受不得半点刺激,我今天来,只求母亲念在儿子的份上,照拂于她。我愿任母亲打罚,绝无二话,只求您……照顾她。” 母亲最终还是心软,答应了下来。 陆则没打算现在让二人见面,阿芙的情况不稳定,母亲虽不会为难阿芙,但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刺激她,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陆则不敢操之过急,只求母亲能替他盯着葫芦巷,有什么事情,便代为处理。 母亲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问什么,答应了下来。 几日后,陆则领兵北上。 这一仗打得很艰难,藩王、蒙古、瓦剌三方联合,战线拉得太长,本就对他们不利,加上后方的粮草常常延误,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与父亲合力镇压了起兵的藩王,收归了叛军,准备把集中兵力对付蒙古瓦剌骑兵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 母亲病逝了。 他放下战事,赶赴京城,临走的那一日,父亲来送他。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父亲老了很多,本就寡言的人,愈发的沉默了,直到他带人走前,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去的时候,还是初春,春寒料峭,回的时候,却已经入秋了,他行到半路,收到三叔拼死送出的密信,母亲是死在宫里的。母亲去世前,宫中一道圣旨,把祖母和母亲接近了宫里,而后便传出了母亲的死讯,如今祖母仍软禁在宫中,连三叔等人都不能得见。甚至母亲的死,也很蹊跷,说是病逝,但实际上在入宫前,她都还好好的。 三叔的信,彻底撕开了皇室的阴谋。 陆则怒不可遏,杀母之仇,他怎可不报?! 皇室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他连夜攻城,那一晚雨下到天亮,天亮时分,曾经牢不可破的皇城,破了。他带兵杀入,一边派人去葫芦巷,保护阿芙,一边带人攻进皇宫营救祖母。他见到了祖母,祖母一见到他,却立即扑了上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道,“快去救阿芙!你快去找她……她把追兵引走了。” 陆则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下子凉了个彻底,三叔根本没有说,或者连他也不知道,阿芙也被软禁在宫里……她怀着孕,连跑都艰难,怎么引得开追兵?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把祖母托付给副将,匆匆带人去找阿芙。 宫中漫长的宫道,雨下得很大,越下越大,青砖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很快,便会被血浸染。陆则一个个宫殿的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久到手里的刀已经拿不住了,胳膊沉得抬不起来。 但最后,他也没有找到她。 是他手下的人,最先发现了阿芙,或者说,发现了她的尸首。 是他还没来得及搜的冷宫。 他推开隔扇门,就看到了她。她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打着补丁、结了蜘蛛网的帐子,她身上裹着一条破了的毯子,她安静地躺在那里,面上神情平和,如果忽视那些刺目的血,她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陆则走过去,他不自觉地跪了下去,轻轻地握住她垂在床榻边的手,冰冷刺骨,阿芙一向畏寒的,陆则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下意识地想替她取暖,他揉搓着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一点,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好像都是徒劳一场。 副将进来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明明听到了副将的声音,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副将说了什么。 副将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脱掉自己身上冷硬的盔甲,才去抱榻上的阿芙,他抱起她,她的头便靠在他的胸前,如往日他抱她一般,乖顺而柔软,陆则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阿芙,你身上好冷,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怀里的人,没有应答他。 …… 宣帝已经行将就木了,陆则甚至没有去见他,他便死了,倒是刘明安,阴差阳错的活了下来,副将觉得,刘明安一个公主,留下来的话,日后说不定还派的上用场,怕她自戕,还派了几个人严加看守。 这对陆则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尤其是在知道,是刘明安借宣帝的手,把祖母、母亲和阿芙接进宫里软禁后,陆则甚至百忙之中抽出空,去见了她一面。 她被关押在最脏污的监牢中,陆则走进去,任由刘明安破口大骂,也没有一点反应,等她停下后,才淡漠地道,“你激怒我,为求一死……可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了。你生来就是公主,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跌落尘埃,而是——求死不能。” 说完,陆则没有理会咒骂的刘明安,他缓步出了监牢,看向一侧的狱卒,随口道,“人守着,难免有松懈的时候……拔了她的牙,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指甲也拔了吧。” 狱卒恭敬地应下。 陆则走了出去。今日是他登基的日子,亦是立后的日子,还是阿芙的头七。群臣都在灵堂前跪着,他走过去,也没有理睬他们,惠娘抱着孩子,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他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径直走到棺木边。 一阵狂风卷起,灵幡忽的被吹得掉了下来。 灵堂中的太监宫人吓得噤声。 陆则回过头,看见那被吹落的灵幡,落在了惠娘怀中的孩子身上,犹如薄被一样,正好盖住了他。那是他和阿芙的孩子,但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的看他一眼。如果没有他,阿芙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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