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主仆俩走远了,连最后一点背影,也消失在月门外,陆则静默许久,才忽的开了口,“她哭了?” 常宁跟了陆则许久,多多少少猜到自家世子待江娘子有些不同,闻言赶忙回想了一下,低声谨慎道,“仿佛没有哭,但眼睛似乎有些红。” 那就是哭过了…… 陆则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直踏出了梧桐树下,也没撑伞,就那样往回走了。
第27章 福安堂正厅里,等江晚芙走了,陆老夫人独坐了片刻,才朝旁边候着的嬷嬷点了点头。 嬷嬷应声出去,很快朝门外的陆致道,“大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致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迈了进去,来到正厅,低低唤了声,“祖母。” 陆老夫人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心中不忍,但到底是开了口,道,“大郎,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非要纳林若柳不可?” 陆致也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他从小所受的教导,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林表妹去死,他碰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 算计也好,意外也罢,他碰了林表妹,就应该对她负责。 但他不想,为了私心,他逃避了,所以才会出了人命。在这件事上,他难辞其咎,想到一头撞死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那张满是血的脸,陆致心头仍有骇然。 他缓缓点了点头,抬头道,“祖母,我若不纳林表妹,她也会死。” 陆老夫人其实清楚,从那老仆一头撞死在孙儿面前时,就再无回旋余地。她的确可以狠心处理了林若柳,无非背个狠辣的恶名,她不是背不起,然后呢? 大郎一辈子都会背负着这两条人命,也许对旁人而言,死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但陆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他承受不起这些。 他是个仁厚到几乎软弱的人,明思堂的丫鬟犯了事,他都不忍责骂一句,更遑论有人因他而死。 与其让他记着这事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倒不如遂了他的愿,纳了林若柳。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纳吧,祖母应了。只是,事已至此,你与阿芙的婚事,也只能作罢了。” 陆致听到这句“作罢”,也还算平静,他心里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江表妹不恨他就好了,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嫁给他,这样的美梦,他不敢做。他只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痛苦,低声道,“孙儿知道。” 陆老夫人无力摆摆手,道,“回去吧。” 陆致跪下,给祖母磕了个头,道了句,“孙儿让祖母忧心了”,才迟缓起身,转身要出去。 即将要踏出去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叹息,还有一句。 “大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世上也没有后悔药。你记住,你今日踏出去,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陆致停了片刻,闭了闭眼,眼前仿佛还是那片刺目的血色,片刻后,他一步踏了出去。 入目是一片暗沉沉的夜色,有雨的晚上,是没有星月的。 陆致忽的想到那日在江边,他初见江表妹的时候,小娘子眸中带笑,朝他福身,微微仰着脸,唤他第一句,“大表哥”。 带着点吴侬娇语的调子,轻清柔美的声音,犹如一汪澄澈的春水,就那么缓缓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原本可以是很恩爱的一对,是他自己把人弄丢了。 . 绿锦堂里,江晚芙回来时,虽已经很迟了,惠娘几个却没睡下,围坐在外室,一边卷着绣线,一边等人。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惠娘几个都起身来迎人,一见纤云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惠娘心里一颤。 不等她问,江晚芙先开了口,“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身上总算是暖和了,江晚芙接过惠娘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里,轻轻喝了一口,才抬起眼,轻声道,“惠娘,过些日子,我们回苏州去。” 惠娘一听这话,人都傻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江晚芙倒没打算瞒着自己身边的人,三言两语把今夜的事情说了,她的语气很平静,一路走回来,再多的情绪,也都平复下来。待说完了,她才说了自己的打算,道,“我想,等林表姐进了门,我们就回苏州去,应该不会太久的。” 说着,她抿唇轻轻笑了笑,道,“说不定等回去了,还能赶上阿弟参加府试。” 惠娘听罢,原本气得浑身发抖,险些破口大骂,可看着自家娘子这面上淡淡的笑,却蓦地涌出了眼泪,抬手去碰她的面颊,小心翼翼道,“娘子,您受委屈了。” 江晚芙摇摇头,说实话,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累得厉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看着惠娘几个哭个不停,也只得强撑着安慰她们。 好不容易劝得几人不哭了,被吵醒的黑团子倒是迈着步子过来了,也不怕生,一下子爬上了江晚芙的膝盖,拿脑袋顶她的手,咪呜咪呜了几声。 江晚芙顺手揉揉猫脑袋,失笑道,“元宝饿了呀?”说着,看向惠娘,道,“惠娘,给元宝弄些吃的吧。” 惠娘是又气又急又心疼,气的是国公府竟这样待自家娘子,急得是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家娘子还惦记着一只猫,但比起气和急,她更心疼自家娘子。原以为陆大郎是个良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烂好人! 娘子不嫁他也好,还没进门,就闹出这样的事,真要嫁过去了,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惦记着猫?!”惠娘没忍住,急得脱口而出。 江晚芙却收起了笑,朝几人正色道,“那急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难道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嫁进国公府么?” 惠娘一怔,赶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江晚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惠娘,你听我说,我不委屈。从祖母去世,接到陆老夫人的那封信时,我就做好了被退婚的打算。现在的结果,至少比我设想的好,对不对?虽然退婚了,但理亏的是国公府。直白些说,国公府欠了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哪怕提些过分的要求,他们都会点头答应。” 惠娘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可这样,您……您太委屈了。凭什么还要给他们留颜面?” 江晚芙抿唇,微微摇头,“就凭国公府,连父亲都得罪不起。” 一句话,明明白白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气急的惠娘都一下子哑口无言。 事情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硬着头皮、忍着恶心继续嫁,要么就轻描淡写把这事盖过去,反正连定亲礼都没行,不过是两家长辈口头一说,况且,知道的人也不多。 真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江晚芙见几人都不作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就怕几人闹起来,非要讨个什么公道。她也缓了语气,面色柔和下来,低声道,“别哭,也别闹,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别落人口舌。今晚在我这里,你们哭也好,委屈也好,生气也好,都行。出了这个门,便不许露出分毫。” 说罢,她看向惠娘,柔声道,“惠娘,你替我看着,好不好?” 惠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方才只是生气过了头,如今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家娘子的做法,才是最妥当的。她一把擦了泪,跪了下来,道,“是,奴婢领命。” 江晚芙这时候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身子一下子乏了下来,看菱枝抱着元宝出去喂食了,便洗漱了一番,躺上了榻,闭上眼。 她累得厉害,几乎是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惠娘几个果然恢复了平日的做派,丁点儿都看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这才彻底安了心,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去福安堂请安,结果陆老夫人大抵是怕她难做,第二日就称病了,发了话,不许众人去请安。 江晚芙索性窝在福安堂里,揣着她那只被取名“元宝”的黑团子,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逗猫,外头传什么,都入不了她的耳朵。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天也渐渐冷下来了,江晚芙正在屋里剥烤板栗吃,惠娘坐着陪她,便说起了林若柳。 林若柳昨日进门了,很简陋,连酒都没摆一桌,只一顶轿子就抬进了明思堂。不过,一个姨娘,倒也谈不上什么排场。 惠娘说起时,颇为解气,道,“只她舅舅一人来了,舅母都没露面,估计也是丢不起这个人。” 江晚芙倒是神色淡淡,事不关己听了一耳朵,开始催惠娘收拾行李了,打算过几日,就回苏州去了。 话刚说完,却见纤云进来,福身道,“娘子,陆娘子过来了。” 江晚芙一怔,放下板栗,倒是点了头,“请她过来吧。” 自从那一晚后,她闭门不出,陆书瑜也不曾来,还以为小娘子忍得住呢,结果还是过来了。 片刻,陆书瑜便进来了,倒是没哭,期期艾艾喊了句,“表姐——” 江晚芙拉着她坐下,示意纤云去端茶,将剥好的板栗肉递过去,轻轻笑着道,“尝尝?” 陆书瑜接过去,咬了口,还没尝出什么味儿,眼泪先吧啦吧啦掉下来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江晚芙被她这眼泪弄得猝不及防,只得柔声哄她,“哭什么呀?不哭了,眼睛都肿了……” 她温温柔柔地哄,陆书瑜倒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抱着她,结结巴巴道,“表……表姐,祖母、说……说,你要走……” 说起来,离开京城,她最不舍得,就是陆书瑜了。小娘子一门心思把她当姐姐,性子单纯赤忱,又没有半分骄纵,委实是个极好的妹妹。 江晚芙哄道,“我以后会来看你的,又不是不来京城了。我不是与你说过,我有个弟弟,读书挺厉害的,日后说不定要来京城考试的,到时候,我自是要跟着来的。” 陆书瑜哭得一噎,小声道,“你别、骗我。” 江晚芙失笑,“我何时骗过你了?” 陆书瑜红着眼,乖乖摇头,道,“没有。” 表姐从来没骗过她,但她也知道,表姐之所以要走,是因为大哥要纳林表姐。 她讨厌死了大哥和林若柳了,表姐这么好,这么温柔,大哥为什么要喜欢林若柳? 陆书瑜气得不行,但她口拙,说不出什么话,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表姐,我只、和你好。我、我不理、她!” 她再也不会理林若柳了,也不会喊她表姐了! 江晚芙见小娘子这幅义愤填膺的模样,心里自是一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自己来京城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她轻轻一笑,道,“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生辰礼的,今日就给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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