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被问得一愣。 虽的确是来接她回去的,但他一贯不是个满口甜言蜜语、会哄小娘子的性子。且先前来福安堂的路上,他还不觉得如何,只是一时兴起,真到了福安堂,看见小娘子那叫“纤云”的丫鬟,见到他时满脸的惊讶,陆则才发觉,自己来的似乎有些突兀。 小娘子在祖母这里,一堆下人伺候着,又有祖母看着,自然不会叫她饿着的。 但来都来了,他便也让纤云去喊人了。 小娘子从门内出来的时候,他便发现了,她似乎很高兴,眉眼弯弯,仰脸问他话时,眼睛里亮亮的,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那样欢喜的模样。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已经开了口,“嗯。” 虽只是一句“嗯”,但足以叫江晚芙很高兴了。 陆则若是说什么甜言蜜语,她才不习惯呢…… “多谢夫君。”江晚芙抿唇道,复又露出笑容,两颊梨涡似盛了蜜一般,认真望着陆则,软声同他商量,“夫君再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最多一盏茶的功夫,我刚算到一半,若是半途而废,明日便又要算过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柔婉甜润,语气里不自觉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睛还一眨不眨的望着陆则。 陆则自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几乎没什么迟疑,便答应下来,“好。” 说是一盏茶的功夫,江晚芙就当真没耽搁,将手里这一本算完,便合上了账册,开口冲一旁的陆书瑜道,“阿瑜,今日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算,好吗?” 陆书瑜自然没什么意见。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祖母是把活计,交给她们两人的,但其实大半都是二嫂算的,她刚开始还给她添了不少乱。她点头应下,又看了眼天色,便问,“二嫂,这么、迟了,不如、就在、我这里、用膳?” 江晚芙含笑摇头,谢过她的好意,道,“时辰也还早,我还是回去吧。” 陆书瑜性子体贴,见她没答应,也没多劝。姑嫂二人起身,出了暖阁,来到庑廊下,陆书瑜刚想开口和自家二嫂告别,却见东捎间走出来一人,正和她说着话的表姐,眼神一下子便柔和了。 陆书瑜一怔,忙喊人,“二哥。” 陆则看了眼自家妹妹,点点头,权当打过招呼了。 看这情形,陆书瑜哪里还不明白,难怪二嫂不肯留下,原来是二哥来接她了。不过二哥这样冷冰冰的人,居然会来接二嫂,实在有些叫人惊讶。 明明也不算远的,也没下雪落雨啊…… 二哥从前可不是这样体贴的人,那时候府上设了赏花宴,祖母叫她给二哥引见小娘子,人家小娘子都那样主动示好了,二哥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很是叫人下不来台。 还是说郎君成了亲,都会改了性子? 陆书瑜心里胡思乱想一通,待回过神来,却见自家二哥已经走到二嫂身边了,二人站在一起,二哥月白的直裰和二嫂碧青色的十二幅裙,碰在一处,她无端看得面上一热,忙微微低了头。 江晚芙自是不知自家小姑子这番心思,冲陆则一笑,便转过头,朝她柔声道,“阿瑜,今日辛苦了,你也早些歇息,我明日再过来。” 陆书瑜忙颔首应下,目送二人离去,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夫,面上红意更甚。 嬷嬷出来寻她,见她呆呆站在庑廊下,面上残留着红晕,还以为她吹了风,忙不迭叫下人去熬驱寒的汤药去了。 陆书瑜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自然不好意思同嬷嬷说,自己是羡慕二哥二嫂,只得捏着鼻子喝药,苦得悄悄吐舌头。 . 却说江晚芙这头,二人出了福安堂,朝回立雪堂的方向走,纤云和小厮自觉落在后头,没打搅主子们说话。 但其实,二人倒也没那么多话,陆则一贯寡言少语,江晚芙则是算了一整日的账,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手腕也有些发酸,便不自觉转了转手腕。 陆则细心,察觉到她的动作,忽的开口,“疼?” 江晚芙颔首,边走边轻声答话,道,“也不是,有点酸,许久没这样使算盘了,都有些手生了……” 话音刚落,却忽觉手腕一轻,陆则靠她那侧的手,忽的握住她的腕子,他的手比她大了不少,握着她的腕子,绰绰有余,指腹在她腕上技巧性的揉着,有些粗糙的指腹,被他碰过的肌肤,很快有些发烫。 江晚芙微微一怔,不由得侧过脸,看着夜色下的陆则,酸疼的手腕,却是舒服了些。 陆则见小娘子望着自己,倒是难得先开口,“我幼时习武,那时还小,骨头还没长成,也常常手腕疼。后来父亲教我,每日习武后,先用温水松弛,再用药酒揉按……” 二人在一起时,陆则很少提起自己幼年时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觉得枯燥乏味,没什么可说的,所以他难得说起这些,江晚芙便听得很认真,脑中也浮现出幼年的陆则,在庭中习武练拳的场景。 陆则生得这样好,年幼的时候,定然也是个十分俊俏的小郎君,说不定大人们还很喜欢逗他,毕竟,江晚芙自己小的时候,就没少有这种经历。 不过,陆致身份高,旁人说不定也不敢逗他的…… 江晚芙胡思乱想着,连什么时候走到曲廊尽头,都没察觉,险些直直撞上尽头的立柱,还是陆则抬手护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眼看了眼陆则,见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 他虽顾及她的面子,没说什么,但江晚芙还是觉得有些丢脸,忙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认真看着脚下的路,接下来,倒是没像之前那样犯蠢了。 二人继续朝前走,陆则替小娘子揉着手腕,走了几步,忽的脚步微微一顿,扫了眼花圃尽头的小路。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些假山,缝隙中爬满了干枯的青苔,在夜色下,形状显得有些嶙峋。 . 曲廊下的人,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陆致才从假山后走出,神色有几分寥落。 他自然不是有意藏在这里的,祖母有事找他,他便过来了,却不料在半路碰见了二弟和江……二弟妹。 二弟握着二弟妹的手腕,两人那样亲昵说着话,远远看着,再郎才女貌般配不过。 他其实不该躲,也没有理由躲,但他那时的第一反应,却是默不作声,藏在了假山后,他下意识不想那样近距离的,看两人亲昵无间的样子。 也不是心有不甘,更不是想破坏什么,只是下意识不想去看罢了。 陆致在假山旁站了会儿,待情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才朝福安堂的方向继续走。 不多时,就到了福安堂,陆致进了门,嬷嬷去请陆老夫人,请他在侧厅里略坐片刻,有丫鬟给他端茶,陆则朝她轻轻颔首。 丫鬟见他温和儒雅模样,不自觉悄悄红了脸。 虽说世子爷是嫡出,身份贵重,大爷只是庶出,可她还是觉得,大爷这样待人温和的,更好些,也容易亲近些,不像世子爷那么高不可攀。 当然,丫鬟也只是想一想,没什么其他心思。老夫人和善,她们在福安堂伺候的,活不重,也嫌少被责骂,等年岁到了,想留在府里的,老夫人会给许门亲事。若是想出去嫁人,老夫人也不会拦着。她自是惜福,不敢动其他念头。 其实,也不光她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这么觉得,只是私下悄悄想,明面上不敢说罢了。
第59章 陆致独坐片刻,陆老夫人便过来了,进了门,坐下后,见起身朝她行礼的长孙,一身淡青直裰,面目儒雅,举止温和有礼。 其实,比起强势的陆则,陆致这样温文儒雅的性情,才更像是世家养出的郎君。 但是,国公府的继承人,自然还是要像陆则那样强势的才能担得起。 陆老夫人收回思绪,微微颔首,“坐罢。祖母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几个兄弟里,你年岁最长,从前之事,也不再提了,眼下你成亲的事,总是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陆致闻言,张了张口,“祖母,我想——” 陆老夫人打断他,“大郎,你总不是要告诉祖母,你要为了个林若柳,连正妻都不打算娶了?”虽陆老夫人嘴上说,林若柳进了明思堂的门,她就只当这个人死了,但林若柳是拐出十八道的亲戚,孙子却是亲孙子,她当然做不到真就不管了。嬷嬷偶尔提起明思堂的事,她也没不许嬷嬷说。 林若柳腹中那孩子,果然如大夫所说,没留得住。且自从没了那孩子,大郎仿佛心中对林若柳有亏欠,几乎夜夜宿在她屋里,她体谅长孙心地善良,又失了孩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底没说什么,更是等了这么久,才提起这事。 可若他为了个妾室,不打算娶妻了,陆老夫人自然不会再纵容下去。 陆老夫人语气难得严厉,虽没责骂,但对于陆致而言,也算得上难得的经历,他一怔,起身开口告罪,“祖母,是孙儿不对,您息怒,万万别为了我的事,伤了身子。” 见他这幅样子,陆老夫人神色又不由得柔和下来,可嘴上却是不松口,只问,“那你如何说?” 陆致沉默了会儿,道,“孙儿一切听祖母安排。” 陆老夫人缓和面色,开了口,“你若觉得不好开口,我替你说。”说罢,就叫陆致去了帐子后,并命令他决不许出来,才微微抬声,一句“带进来”,嬷嬷便带着一人进来了。 梨花白的儒衫,细软的罗裙,正是林若柳,或者说,明思堂的林姨娘。她进了屋,看见上首的陆老夫人,忽的想起那混乱的一夜,陆老夫人看向她,犹如看见什么脏东西的眼神。对于那一晚,林若柳虽没有后悔过,可对她而言,那是极羞耻的事情,在那之前,哪怕是舅母骂她勾引妹夫,她也能堂堂正正回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自那一晚过后,她就再没有那个底气。 她刻意想要忘掉那一晚,也不许任何人提起,但看到陆老夫人居高临下的眼神时,那些羞耻的记忆,一下子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林若柳想低头,却知道低下头,只会让自己更难堪,便咬着牙,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 嬷嬷越过她,将一个承盘摆在桌上,一块白布盖着,看不清底下是什么。嬷嬷很快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喝了口茶,扫了林若柳一眼,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语气平淡开口,“林氏,今日让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大郎要娶妻了,其实本不必和你说,你若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老老实实迎主母进门,但你心比天高,做的龌龊事却件件不少,从前之事,我也不懒得再多说什么,你那老妈妈愚忠,豁出一条命,让你进了我国公府的门,但她一个奴才的命,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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