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柳没回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大表哥呢?” 红杏抿抿唇,小心道,“听采红姐姐说,大爷今晚有事,就不过来了,要歇在书房。” 林若柳听得有点想笑,今晚能有什么事,定亲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事啊?但她没说话,连张口都觉得有点累,她只是站起来,朝外走,红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别跟着。” 出了跨院,她朝书房的方向去,门外没有人守着,林若柳也没在意,径直推门进去。 她来的路上,心里充斥着难过,她很想问问陆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见一身单薄的锦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的陆致,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这是她爱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样喜欢他的,怎么舍得他为难? 林若柳瞥见挂着的披风,走了过去,取下来,走到书桌边,正想轻轻给陆致披上,眼睛扫到他手肘下压着的物件时,整个人一愣,身上骤然一股寒气,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后脑。 十一月初九夜。 摘星楼。 那个她疼得几欲死去,失去孩子的夜晚,她以为他在忙,其实,他在摘星楼里,画了这样一幅画。 陆致去摘星楼,是后悔了吧? 他后悔那一天火海里,先救了她,他后悔了,倘若心里没有后悔动摇,他怎么会去那里。 他后悔了,要是回到那一天,他会选择救江晚芙。 这个从心底冒出来的猜测,让林若柳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犹如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里,既难堪,又冷得彻骨。
第87章 陆家的喜事,并没有冲淡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甚至因为傅显状告吏部一案查得越深,气氛越发紧张。 刑部议事厅里,吏胥守着议事厅的大门,窗门尽开着,主事吏官全在议事厅里坐着。 吏部一案,查了有小半个月,此案事关重大,整个刑部几乎把其他案子都搁置了,全都来查这个案子了,连集中议事都议了三四轮,今日终于要收尾了,不说旁人,就是跟着前尚书周桓熬过来,最经得起折腾的齐直,都有点“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排在最末的主事禀告完毕,坐了下来,议事厅里不自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上首的陆则。 距前尚书周桓入狱也不过几个月,刑部众人俨然已经习惯新上司的作风,朝堂就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但凭你多有本事,都别觉得,某个位置离了你,便不成了。 陆则却并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此案暂时查到这里,待我进宫禀明陛下。明日休沐,你们不必过来,后日起,七日之内,将之前挤压的案子审完。” 众人听了,都不免松了口气。好歹是得了一日喘息的机会。 众人三三两两退去,等众人散去,齐直才上前一步,陆则朝他淡淡颔首,“进宫。” 齐直赶忙追上,二人虽没敲锣打鼓,但他们进宫的消息,却一下子不胫而走了,最近朝中被人盯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他们刑部的大门了,要不是因刑部大牢常常会关押囚犯,不少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刑部的守卫一贯比其它地方森严,只怕连墙都要被翻烂了。 陆则刚踏上御道,便听后头传来一声“陆大人”留步。 他倒也不装聋作哑,大大方方回头,叫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的谢纪和大理寺的文选清。 “谢大人、文大人。”陆则客客气气颔首。他是晚辈,不管官职高低,总该客气些。 谢纪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眼睛牢牢盯着齐直手里抱着的木匣子上,齐直被他盯得下意识往怀里踹了踹,生怕这左都御史连身份都不顾,直接上手抢了。 当然,谢纪怎么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了,不至于如此。 一行人到了偏殿外,御前太监进殿通传,不多时便出来了,高长海朝几位大人行过礼,才看向陆则,“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 陆则颔首,接过齐直手中的匣子,施施然进殿,先磕头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宣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低,“平身。可是吏部那个案子有结果了?” 陆则颔首应是,高长海接过他手中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自没有功夫细细看,只翻了最上面的折子,起初脸色还只寻常,越往后看,脸色越发难看。 宣帝不管事不错,但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山,不过是觉得内有张元等忠臣,外有卫国公镇守边关,又有胡庸这个忠仆,哪怕他不管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个有野心的皇帝,也许是因为自小身体孱弱的缘故,比起身强体壮的先帝,他更多的是个守成的皇帝。 也正因为他的守成,朝局得以前所未有的稳定。 先帝在时,刘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几乎是争锋相对。而先帝去后,两者则维持了表明的君臣相和,这其中固然有永嘉公主下嫁,陆则出生并平安长大的缘故,但也和宣帝偏仁弱的性情,离不了关系。 哪怕是以“骂皇帝”为己任的都察院,多年来,骂的也是宣帝宠信胡庸,以及他沉溺于访仙问道。 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个挑得出很多错处的皇帝。 “吏部二百零四人,卷入其中者,一百零七人……每逢功考之月,述职文书以万计,运入吏部,六品以下外官,皆贿赂成风,少则数百,多则千两,夹于文书。重贿者,考功为上,不贿者,考功为下……有涉事官员夜投匣入刑部,内有银万两,共计七十九人,白银一百二十万九千八百……有据贿银,共计一千零八百万两……” 大梁有百年未起兵戈,除了边疆,中原内陆,皆是太平盛世,虽偶有天灾,但每年的税银,也不过两千万两白银,这还是把田赋、盐税等全都算上。 殿内寂静下来,宣帝没开口,太监们也早已避了出去,过了良久,皇帝开了口,“既明,你先去暖阁。” 陆则应是,宫里他来得次数不少,幼时更是日日待在宫中,这偏殿他也常来,无需太监引路,轻车熟路,便到了暖阁。 片刻的功夫,高思云端着茶水糕点过来。陆则颔首,继续坐着,微微阖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暖阁外传来声音,陆则自小习武,耳力胜过一般人,所以旁人听得隐隐绰绰的声音,在他耳中,再清晰不过。 陛下心里,到底是念了旧情。 是胡庸的声音。 偏殿里。胡庸被太监从侧门引入,没惊动门口的谢纪等人,不声不响就入了偏殿,他一进殿,便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额头砸在白玉砖,砰砰作响。 “罪臣辜负陛下信重,特来请罪!” 宣帝扶着额,看着胡庸砰砰地磕头,开口打断他,“你做得太过了。” 胡庸一怔,膝爬至宣帝脚边,抱住宣帝双腿,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只呢喃道,“奴才对不住陛下、”,宣帝终究没忍住怒气,一脚把他踹开。 胡庸被踢得滚了出去,手一松,头砸在花架包金的尖角上,花架摇摇欲坠,花盆砸下来,砸得胡庸头破血流,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立马伏跪下去,继续磕着头。 眼下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銮仪使的威风凛凛,更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脚,却不肯离开的老狗。 宣帝看着胡庸这幅狼狈样子,想起胡庸初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胡庸的母亲胡氏,是他的乳母,胡氏嫁人嫁得早,十三就生了胡庸,二十四生下次子,被选进宫做乳母。胡庸第一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 他驼着他,到处玩,比那些太监还忠心,有一回他见御花园那颗梧桐高大,非要爬,太监不敢拦,跪了一地,只有胡庸肯背他爬,他脚一滑跌了下来,胡庸抢在他前面,给他做了垫背,砸得头都烂了,好大一个洞。 太医说救不了了,胡氏连哭都不敢。胡庸到底命大,后来救活了,却不能留在宫里了,宣帝跑去看他,很不高兴,道,“母后说不许你留在宫里了。宫里除了孤和父皇,不能有别的男人……” 胡庸想都没想,就说,“那奴才不当男人了,也学顺喜公公他们,把命根子剪了。” 当然,胡庸最后没留在宫里,也没去势当了太监。 但这些年,他的确是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 宣帝叹了口气,“那些银,都花了?” 胡庸总算等到这一句,额上的剧痛都顾不上了,唯唯诺诺道,“奴才不敢说。” 宣帝只一句话,“朕让你说!” “造道朴观时,户部、私库拨款用尽,奴才斗胆,补差银二十五万两……陛下千秋,办千叟宴,奴才补差银七十万两……陛下喜南果,京城难得,奴才辟运路,来往南北,骑骏马,运送南果入京,年耗六万两银……去年江南税银案,奴才补银二百七十万两……” 胡庸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压得越低。 宣帝听得愣住。这些事情,他的确是交给胡庸去办的,胡庸每回都办得漂漂亮亮,他也懒得操心什么,鲜少过问,却不料,竟然是胡庸私下贴钱。 至于胡庸所言的那些珍果稀物,的确年年均有供奉,他是天下之主,用了就用了,也从来没有问过,从不知这后头,竟是这等情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满是怒色的脸,终于缓了几分,“为什么不和朕说?!偏偏用这种蠢笨的法子,你做的这些事,十个脑袋都不够砍!你看看外面,多少人等着砍你的脑袋!” 胡庸嗫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为陛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平日朝堂上的事情,已经够陛下心烦了,奴才实在不想再拿这些事情,来叫陛下烦心……是奴才天生愚笨。” 宣帝心烦,“滚一边跪着去!” …… 渐至天黑,宦者进屋点了蜡烛,陆则依旧坐着,屋外传来御史此起彼伏的声音,无非是要皇帝不可宠信佞臣云云。 嚷嚷了一下午,都察院又多是些固执的老头,体力不支,声音都沙哑了。 幸好今日没下雪,天虽冷,但不至于冻出个好歹。 高思云入内,“卫世子,陛下诏您。” 陆则颔首,起身移步偏殿,进门时,唯有首辅张元和宣帝在内,张元看了他一眼,权当做打招呼了。 宣帝也不等他行礼,直接道,“吏部贪腐一案,朕经与首辅商议,已有决断。你二人前去宣旨。” 二人应是,出了偏殿,看了眼跪了一院子的御史,陆则朝一边撤了一步,捧着圣旨的张元当仁不让,立于偏殿正门之外。 夜色沉沉,北风凛冽。 张元展开圣旨,朗声念罢。 陆则跪在一侧,听完圣旨,心里没有半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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