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众进士中, 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时, 众人都有些惊讶。此时朝堂上,商议的便是要如何安排他的去处。 枢密院、翰林院等都在互相推诿, 谁都不想放人进来, 怕老者担不住劳累, 死在任上, 让他们没来由地沾一身腥。 “爱卿请讲。” “谢陛下,”曲红昭转向正商讨的几位文官,“我刚刚听到有大人好奇,李老是否因为屡试不中, 才导致这把年纪方取了进士功名。我恰好知道这个答案。” 确然有不少人在好奇此事, 闻言便道:“那就请曲将军说来一听。” “几位学士应该看过李老的履历,知道他年纪轻轻便过了乡试、会试, 还曾是当年的乡试案首。” 有位主考颔首道:“没错, 所以本官也心下好奇,只是一直没得到机会当面提出这个疑问。听曲将军的意思, 你与此人相识?” 曲红昭点头:“我第一次见到李老,是在北戎一座官邸当中,他正在月色下劳作。他见到我们, 便托我给他的妻子带一句话。” “曲将军,”有人反对,“我们在商量正事,你何必用煽情的手段?” “你觉得我在煽情,但我所能描述出来的,不及当时万一,”曲红昭看着他,“如果我真的想以情动人,我会告诉你,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几乎滴水成冰,他伛偻着身子,在井边洗刷夜壶,手上生了无数冻疮。我们与他搭话,才知道他是建武三年即将赴京赶考时被北戎人掳走的,他在那里被囚禁了四十年。他托我把一只木簪转交给他的夫人,但我们离开北戎后,只找到了他夫人的墓。” “……” 朝上一片安静,也许他们并不会与莺儿这样一个被掳走的小丫鬟共情,但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读书人流落他乡四十年的故事,的确会令众人唏嘘。 尤其是,被耽搁了四十年后,年余七旬,他仍能金榜题名,足可想象当年文采风华。 若没有这空缺的四十年,也许他此时已经官拜上三品,站在朝堂上,与其他官员商讨着今科进士该如何安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等着其他人决定他的命运。 众人谴责的眼神从刚刚还在互相推诿的翰林院、枢密院等几位大员身上不着痕迹地瞟过,弄得几人很是尴尬。 翰林学士官上前一步,向帝王行礼道:“陛下,臣愿请李进士入翰林。” 皇帝点点头:“曲爱卿,你的意思是?” “回陛下,此时正值与北岐开通互市的紧要关头,朝中几位大人也曾提出该派人前往监督。而李老在草原和边关生活了很多年,对那里的语言、风俗都再熟悉不过,也很清楚边关和草原百姓最急需交易的是什么物品,不若派他前往协理此事。” “爱卿此言有理,准了。” 谁也没想到曲红昭打得是这张牌,待要反对时已经失了先机。眼看一个肥差落入他人之手,纷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诸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 “陛下,臣要弹劾曲将军殴打朝廷命官!” 曲红昭挑挑眉,看向说话的愣头青。 张大人到底还是要脸,没自己站出来弹劾,但大家一看眼前这人,就认出这是张大人的妻弟刘大人,和他自己站出来区别委实也不太大。 对于打人这事本身,却没有人感到惊讶,大家都还记得当初世家势力最盛之时,曲红昭都敢在殿前塞了杨尚书满口沙子,外加扒了敬国公的外袍。 如今听说她只是在宫外打人,大家都不由生出一种她已经很收敛了的错觉。 要弹劾,自然要说清时间地点以及参与人物。一群人精一听张大人把曲将军约到了青楼,差不多就猜出了他的用意,登时心下嘀咕,你这不是找揍吗?你看曲红昭像是那种唾面自干、逆来顺受的性子吗? 也有比较古板的人讶然道:“这……女子如何能踏足那种烟花之地?曲将军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实在该谨言慎行才对。” 曲红昭指出:“朝上至少有七成以上的人踏足过青楼。” “但曲将军乃是女子,那种去处内里是什么模样自不必我多言,女子踏足其中,岂非、岂非不知廉耻?” 曲红昭被逗笑了:“我在碧云楼能做什么?喝两杯酒、用两块点心?顶多是欣赏一下歌舞罢了,比起各位在那里做的勾当,不知廉耻的反而是我?” “你!”那人被堵得几乎说不出话,只重复了几遍“有辱斯文”。 有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够了,两位大人,这种事实在不必拿到朝堂上来说,以免污了上听。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皇帝适时开口道:“对于殴打朝廷命官一事,曲爱卿,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回陛下,没有。虽然张大人对臣威逼利诱,羞辱于我,甚至为劝臣改变主意极尽软硬兼施之能事,但臣知错,臣不该与其一般计较,”曲红昭认错认得迅速极了,“臣愿自罚俸禄一年,以告慰张大人暂时断掉的两根手指。” 短短几句话,张大人这打不过却还偏要嘴贱的形象,顿时鲜活无比。 他涨红了脸,连忙站出来反驳:“臣只是请曲将军赴宴议事,不想其错认为臣在羞辱于她,莫名恼羞成怒,对臣施以暴行。陛下,臣真的只是习惯于在碧云楼议事,并不是有意戏耍她,有曹、严二位大人可以给臣作证!” “习惯在青楼议事?”皇帝反问,“要不要朕把早朝给你搬到碧云楼去?” 张大人一惊:“臣不敢。” “曲将军殴打朝廷命官,罚俸一年。至于张大人,既然受了伤,就休沐一段时日吧,你的职位由同部的苗爱卿暂代。待你养好了伤,戒了在烟花之地议事的习惯,再复职吧。” 这简直就是变相贬官了,那姓苗的一直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谁知道自己这伤养好了以后,官位还能不能顺利要回来?张大人急得扑通一声跪下:“陛下!” “朝中大事岂是由你拿出去在鱼龙混杂之地随意传于他人之耳的?朕意已决,勿要多说。” 刚刚迈出半步想给姐夫求情的刘大人,又悄然收回了脚,吞了下口水,他只觉得,御座上的帝王,气势似乎越来越迫人了。 弹劾过曲红昭,大家的话题又绕回了女官身上。从春闱放榜开始,这事儿他们吵了几轮,已经很疲惫了。 除了极其坚定的反对派们似乎很是热衷于此,其余众人都挺痛苦,只觉得还不如再听张大人多弹劾几次曲将军更有趣些。 有人殷切地看向曲红昭,希望她能跳出来把反对派都打一顿,好让大家顺利散朝。 但这实现起来太过渺茫,诸位大人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正欲神游间,听到反对派又开始旧调重弹。一位大人忍不住站出来:“本官帮你们总结一下,你们反对颜、李二位进士入朝,就是因为以后会有其他女子争相效仿,无人绣花缝补,无人侍奉公婆。还有别的理由吗?干脆一口气说出来!” 刘大人怔了怔:“只这些还不够吗?从古至今,从民间到世族,都是这样男主外女主内,今朝骤然更改,岂不使得结构崩塌?那些已经有了家室的可怜男子,又要如何面对夫人突然跑去读书科举的事实?” 曲红昭打断他:“刘大人,你觉得做针线活难吗?” 刘大人不解她的用意,只摇头道:“本官没接触过,但既然许多女子都学得会,想必是不难的。” “既然不难,那你口中这些可怜男子,何不自己学着缝补呢?” “男子是做大事的,岂能把时间都荒废在这些微末杂事上?那还要不要读书,要不要上进了?” 他的逻辑很完整,曲红昭看得出他不是在胡搅蛮缠,而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 “做大事?做什么大事?” “自然是科举入仕,为国效力!” “那么现在,女子也要去做这些大事,为何你又要强求她们去做这些你口中的微末杂事呢?” “可是……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做的啊。” “那为何一定要是女子?” “男子更为聪慧,读书进学后,考取进士的机会更大,”刘大人认真解释,“而女子读书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很可能仍然考不中,这样就把时间白白荒废了,不若拿去做针线价值更大。” 曲红昭轻声反问:“如果她们做不到,你,你们在紧张些什么?” 刘大人怔了怔:“这……这……” 趁着他哑口无言,皇帝笑了笑:“诸位爱卿可还有话要说?若没有,明日早朝,朕便要为新科进士们加封了。” 看刘大人支吾以对,有人站出来接过话头:“陛下,臣知颜、李二人之事已无法拦阻,但若将来有夫之妇效仿她们参与科举,实在对已有家室的男子不公,不若禁止有夫之妇参与,只许云英未嫁者科考。” 没等曲红昭开口,他身边一位大人已经反驳道:“施大人,你这是什么馊主意?那今后还有多少姑娘家愿意嫁人了?” 那人顿了顿,也意识到自己没有考虑周全,讪讪退后。 立时便有人补充:“施大人的主意的确不妥,但他的顾虑有理,不若在七出之罪中再加上一条——妻室欲读书科举者,夫家可任意休弃之。” “七出之罪?”连早知这些人是什么德性的曲红昭,都没想到他们竟能提出如此离谱的建议。 “没错,不去照料家人反而只顾追求自己科举的女子是自私的,以此为据来休妻,臣认为并不为过。” 皇帝开口:“朕不同意。” “敢问陛下是何缘故?” “爱卿倒是打得好主意,若这条律令一出,天下人便都会以为女子参与科举是件大错特错之事,还有多少人敢于尝试?”皇帝俯视着他,“朕想鼓励女子读书,想开民智,想振兴大楚,你为何反而想拆朕的台?” 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那人忙道:“臣绝无此意!” “没有就好,”皇帝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彭礼,明日早朝宣新科进士入殿,退朝!”
第152章 风筝的线 皇宫, 大殿之外,新科进士们身着统一的袍服,在这里紧张且忐忑地等待着。 未过寅时, 天色微明, 阳光还没有洒到这里, 众人站在将亮未亮的天光下, 心情亦是反复波动。 此时正值百官上朝,大家看着文武众臣经过, 想象着自己未来置身其列的模样, 兴奋一时盖过了忐忑之情。 经过他们身边时,曲红昭驻足向颜如归二人看去。 两人便对她轻声道:“谢将军在朝上为我们仗义执言。” “我能做的很有限, 这条路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去走, 做好准备了吗?” 两人都点了点头。 “好。”晨光熹微下, 曲红昭的笑颜仿佛自带光芒, 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大殿,两人看着她一身绛色官袍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前几列的位置才驻足,背影挺直, 如松如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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