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极轻,边说边打量厂督的神色,见他敛起笑意,急转话锋:“但她已经及时止损,再不替那人做事了。” 陆芍还是敌不过靳濯元这只千年老狐狸,不过被他肃神正起地扫了一眼,她差些甚么都交代了。 靳濯元‘啧’了一声,明知故问道:“那人是谁?总不能是芍芍吧?” 陆芍没应声,心虚地揉搓着幼猫的绒毛,垂顺的绒毛被她捻成细长的一条,像是在幼猫的脑袋上抓了一个小发揪。 “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了?” “打你入提督府的那刻,我便知道了。” 靳濯元也没否认,太后无缘无故地往他跟前塞人,总不能当真冲着鹣鲽情深去的,他又不傻,如何猜不着太后的心思。 只是瞧着这丫头成日战战兢兢的,分明是来探听消息的,胆子却比受惊吓的兔子还小,他想着横竖这丫头翻不出自己掌心,留在府里磋磨一番,总比打杀了有趣。 “你欺瞒于我,我自然也探过你的底细。伯爵府的饺子宴,太后身边的春晴姑姑端水时弄湿了你的衣裳,借着换衣裳的名目将你引去后院,探听我的去向,这些我都知道。去余州的消息是我故意放给你的,所幸那日你甚么也没说。” 她也猜着兴许厂督一早就知晓太后的用意,但是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碍于太后和国公府的脸面,也不会拿她怎样。 谁料她的一举一动一早便落入厂督的眼里,陆芍顿时觉得脊背森凉。 “倘或那日我如实同春晴姑姑说,我的小命是不是早就丢了?” 靳濯元笼着眉心,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伯爵府那回,不管你说与不说,只要我有意,东厂的人便能一举拿下春晴,揭穿你和太后的勾连。” 但是他没这么做。 “那你为甚么放过我?” 靳濯元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甚么放过你?自然是将这些帐一笔笔记着,等你日后亲自来还。” 陆芍发现他并未动气,心里头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在地上。又后知后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小脸红云攀升,含羞带怯地敛紧双臂。 怀里的幼猫被她骤然圈紧,不舒坦地嘤咛了一声。 幼猫的嘤咛消解车内逐渐攀升的热气,陆芍顺势下坡,顺着它松亮的毛色:“厂督,你说给它起甚么名呀?我方才想了三个,你帮我拿拿主意。” “说来听听。” “多财、多金、多银。” “...” * 回府时,正值午膳,靳濯元说好陪她,便当真没去大内。期间周景不情不愿地登府拜访一回,入院子时瞧见靳濯元清闲地喂弄兔子,气得两眼冒星,险些背过气去。 他这厢被靳濯元折腾得身心俱疲,清理税收的事繁琐复杂,闹得他连着好几日都没个好眠之夜。而万事之源却连监朝都不曾去,还躲在这院子里喂弄兔子,逗逗幼猫,顺道替陆芍剥个核桃仁儿。 陆芍则卧在醉翁椅上,对着和煦的日光,挑拣绫绢,瞧见周景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她才从那醉翁椅上爬下来。 周景待陆芍没有多大的意见,很是知礼地拱手,还问起这只幼猫是打哪儿聘来的,他闲暇时也想去聘一只。 靳濯元拿帨巾拭手:“你近几年哪还有闲暇时日。想聘,过两年上咱家府上聘,兴许还可以给你留上一只。” 周景恨得牙痒,他不过是七品都给事中,拿着微薄俸禄,却干着吃力得罪人的活。这便也算了,他先前厌恶东厂、厌恶司礼监,最不待见靳濯元这阉人,从来未曾想过有一日会在他手里办事,嘴上虽然连连抱怨,却还没骨气地将赋税改革的事揽了过去。 他也不明白,靳濯元素日里搅乱朝局都来不及,待赋税的事怎么这般上心。 靳濯元察觉到他怪异的目色,丢下帨巾:“瞧甚么?咱家很闲吗陪你在这儿傻站着?” 二人齐肩走入书房。 陆芍本想着天气渐热,二人商谈正事,势必得在屋子里头闷上一段时辰,正打算着人去备下解渴的饮子,转身便瞧见云竹急匆匆地递来书信。 “夫人,十五年前的事有眉目了。”
第77章 这药有甚么问题? 云竹手里捧着余州递来的书信, 才递与陆芍,陆芍便匆忙地挑开开口,展开来一瞧, 是流夏的字迹。 上头写着,她在沈姨娘旧居的箱柜里翻寻出了当时请医官的诊籍,诊籍里清楚载入里沈姨娘病始何日,初服何药,看诊的医官分别是谁, 药效如何。 流夏心细, 生怕驿馆弄丢书信, 并未将这些诊籍一并捎来。只在另外的笺纸上重新誊抄了一份。 陆芍不懂医药,翻着笺纸上所用的药名,也瞧不出甚么门道。她着云竹去请马行街的妇科金手, 瞧瞧医官之间用药是否有冲撞。 云竹嗳了一声, 知晓事情耽搁不得,立马调转步子, 往府外走。 马行街上最负盛名的妇科医官赶来府里时, 正巧靳濯元聊完事, 从书房里出来。听陆芍事无巨细地说明原因, 他便屏退院子里的人, 进了屋子。 医官张姓,他捻着几张安胎的方子看了半晌,开口道:“这些药中规中矩,倒是没有甚么问题。” 说完,又去翻出下一张诊籍,边翻边说:“这是高热时用的药...好似也没甚么问题。还有心慌气促的药...” 说完,又将诊籍凑近了瞧, 凝神盯了半晌。 陆芍见他额间细纹紧拢,一颗心高高悬起:“怎么了?这些药可是有甚么不妥的地方?” 张医官没有吱声,只是将这些诊籍,一一铺开,摊在桌案。他伸出指头,在诊籍上圈圈画画,来回比对,最后目光落在几味药上,倏尔就瞪开了眼。 “夫人,这方子是谁在用,快带我去瞧瞧,再往下用恐要闹出人命来!” 陆芍心口收紧,一双手攥着衣袖,敛声屏气地盯着张医官:“这药有甚么问题?” “分开来瞧是瞧不出甚么端倪的,只是这位病患,先前高热过一回,里头有一味药同安胎的方子一道用,会引起心慌气促。瞧后边的这张方子便能知晓,病患曾在心慌气促时又请过一回医官,而这医官开的方子,虽能释缓心慌,却又同最初看诊的医官所写的方子有些相克。短时日里没甚么大碍,日子一长,身子亏虚,这孩子能不能生还是个问题,倘或接生的稳婆没有经验,那当真是往鬼门关走。” 陆芍膝间一软,亏得靳濯元站在身侧,扶稳了她的身子。 张医官叹了口气:“这些人真是胡来。虽说各位医官各有各的本事,瞧胎儿请妇科的,瞧高热又请旁的医官,可纵使这些术业有专攻,许多常见的病况也是能治上一治的,不至连几味相克冲撞的药也瞧不出来。但凡是留方子前先瞧瞧头一位医官写的诊籍,就不会有这样的疏漏。敢问夫人,这位病患用药几帖,现下在何处,我需得诊脉后,才能重下论断。” 张医官的声音逐渐自耳边扩散,外头艳阳天,陆芍却在这屋里头却沁出了一身冷汗。她回国公府不过一岁的光景,知晓宅子里头多有争执,却从未想过有如此歹毒的手段。 “经手三位医官,一位稳婆。好细致狠毒的心思...” 靳濯元发觉她面色煞白,伸手去探她的掌心,发觉掌心处早已一片湿冷。 “芍芍。”他将陆芍的手合在掌心,轻唤着她的名字。 早在去余州途中,他便发觉陆芍气血不佳,平日里掌心虽有余温,却也不比他暖上多少。若是早些知道这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虚寒,他便不会由着陆芍的性子,说甚么也要让她将四君子汤喝上一段时日。 张医官不知这些诊籍背后的事,茫茫地望向陆芍。 靳濯元嘱咐云竹给张医官诊金,送他出府,顺道去药铺抓几副熬四君子汤的药材。自己则替陆芍到了盏热茶,塞入她的掌心,见她神色不佳,便又把新接入府的幼猫抱来,放在陆芍怀里。 “方才没顾及,多财一直在外头叫。” 听幼猫接二连三的嘤咛,陆芍才从方才的心焦中回过神来。 才缓神,便含笑宽慰靳濯元:“厂督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靳濯元站在她面前,舒展双臂,陆芍愣了一瞬,很快红了眼眶,她放下多财,转而环上他的腰身,将自己的脑袋埋在他胸口处。 屋内缄默,只有落地花罩上悬束的流穗,轻轻撞着罩缘。 陆芍双肩似有若无地抽耸着,手臂逐渐收紧,没甚么哭声。 靳濯元任她抱着,宽大的掌心顺着她乌缎似的长发,耐性十足地安抚。 祖母过身后,她被魏国公接回府里,原以为从那儿以后有了倚仗,后来才知,她不过是沾在网罗粗格上的无根浮萍,任由人带离那片旷日引久的河面。 入提督府后,她也向厂督撒过娇,很多时候是因为惧怕,想要讨好。不似今日,她突然明白裴茹儿说的那番话。喜欢大抵就是在看到他的那一眼便有种落地生根的归属与契合。 想到这,她再不想抑制自己,喉间哽涩,哭咽声上涌,毫无顾忌地低声啜泣。 多财被陆芍撂下,闻声踱至陆芍脚面,两个爪子攀着她织金的膝襕,勾出几条经纬,一声声叫唤。 陆芍抹着眼泪,弯下身去抱它。多财也不认生,翻滚着露出自己的肚皮,拿头顶去蹭陆芍的掌心。 靳濯元垂眸盯着自己胸口前洇湿的泪渍,抬眸时正好瞧见多财在陆芍怀里撒娇,笑了声:“这小东西倒是争得厉害。” 恰有树影一晃而过,薄光驱走阴暗,照在他瓷白色的面上。陆芍被他的笑意晃眼,沉郁的心思逐渐轩朗起来。 逝者已矣,将要沉冤昭雪,这已经是对阿娘最好的慰藉。而生者如斯,哪里都有自裂缝照入的天光,她一直都是极有韧性的人,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微光,她也能向阳而生。 她抬手擦去秀靥上未干的泪渍:“只要这三位医官和稳婆肯站出来指认王氏,不怕她不认罪的。” 三法司断案讲个罪证,黑纸白字的画押。而诏狱却却大不相同,不管手里有没有铁证,一顿酷刑下去,就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 靳濯元一早就想插手此事,只那时陆芍生了场大病,成日里卧病在榻,郁郁寡欢。 他想着,人总有有些事做才不会胡思乱想,便没有揭穿陆芍心底的谋算,只遣人随时随地跟着,护她周全。 可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瞧见陆芍被杀手用粗绳捆束时,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事情也过了一段时日,可回回想起,心有余悸未消,总是放心不下。 当下临近收尾,谁知王氏会不会困兽犹斗,做出甚么棘手的事来。他放不下陆芍,不肯放手任她去做,便直接指出她的错漏之处,杀杀她激亢的气焰。 “王氏的母家也有在余州做官的。你若要将这些人带往汴州指证,只怕这些医官尚未出余州,就遭人灭口暗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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