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在想些甚么?”云竹端着件正红烫金补袍,补子上绣着鱼鸟纹饰,下面压着黛蓝色的织金马面:“姑娘若是得空,瞧瞧明儿穿的衣裳吧。” “明日?” 云竹不提她倒是忘了,明日是她三朝回门的日子。 “呀。”她腾然起身,喊着流夏。 流夏正清点置放嫁妆,听到陆芍唤她,还以为出了甚么急事,撂下手中的楠木匣子赶了过去。 “回门礼可备下了?” 流夏松了口气:“原是这事。姑娘宽心,一应备了双数,齐全着呢。是我记性不好,忘同姑娘说了。” 回门本是桩欢喜的事,于陆芍而言,却是揭伤疤的破败事儿。打她那日迈出陆家门槛,期盼了整个年岁的温情便破灭在敲锣打鼓声中。 陆芍的眸子黯淡,喃喃自语:“不妨事,备齐就行,无非是过个流程,堵住众人的口。” 云竹放下手中的托盘,拿着衣裳在陆芍身上比试,诚然她仍有些清瘦,站近了瞧,娥眉曼睩,骨相绝佳,大有愈长愈开的架势。 “姑娘明日就穿这件吧。” 陆芍点点脑袋,同云竹道:“我适才忘问厂督了,明日回门,也不知他是否得空。” 云竹也摸不清厂督的的脾性:“福来公公好说话,不若我先去他那儿探探消息。” 陆芍迟疑了半晌。 三朝回门,为求和满自是讲究成对出入,万没有叫姑娘家独自回门的道理。她明日若是独自回去,指定要被她那二姐姐耻笑一番。 云竹正要出门,却被陆芍叫住:“罢了。他才转醒,哪里受得住外头的冷风,况且朝野俱知他身负重伤,便是不去,也少有人说嘴。只是这事仍需同他禀明,晚些时候,我再过去主院一趟,同他说开。” 云竹有些讶异,独自回门说到底有些不好听,可陆芍眼里没有遗憾与做作,是真心实意替旁人思虑的。 * 午间休憩了一会儿,不敢多睡,生怕睡过头。陆芍嘱咐膳厨煮了酒酿圆子,打算给厂督端去一盅。 行至主院,发现原本守在屋前的锦衣卫撤了大半,屋门敞开着,有小公公鱼贯出入,打扫庭院。 陆芍没有认全,只认得其中正在训斥下人的福来公公。 福来瞧见她,小步快走地行至眼前,抬手搀扶:“姑娘怎来了?门前正扫石阶,仔细脏了姑娘的衣裙” 陆芍清晨吃了教训,眼神不敢飘来瞧去:“厂督可在屋内?” “姑娘来得不巧。厂督同您用完晨食,便赶着入宫替圣上分忧去了,眼下当是走了大半日了。” “入宫了?”陆芍张了张嘴:“可他...可他还在病中,怎好来回折腾!” “姑娘不必忧心,圣上恩典,特将宁安殿赐予厂督,若是政事繁多一时回不来,他便直接在宁安殿歇下。姑娘若有事只管同奴才说,奴才替您传达。” “本也没有甚么要紧事,明日是我三朝回门的日子,特来同厂督说一声,这样才好安心回去。” 福来非齐全之人,婚嫁之事也略有耳闻,三朝回门于姑娘家而言算是顶顶重要的,一个不慎,便要沦为邻里的笑柄。 但他也知晓,督主素来不爱料理这些琐事,怕是同他说了,也不会放在心上,更遑论这桩婚事本非他意,是太后伙同国公府下的套子,无以复加再入国公府的门。 “姑娘尽管去,只是厂督这厢...” 陆芍立时摆手:“我没有要他同去的意思,只是明日要出提督府,便想着要与他说一声。” 事事谨慎些,总是出不了错的。 福来笑道:“姑娘哪的话,厂督说了,姑娘若要出门,只管去便是,就是嘱咐底下的人断不能教姑娘有闪失。” 有了这话,陆芍便安下心来。 翌日五更时分,行者打铁牌子报晓。陆芍在流夏的催促下,洗漱更衣,昏昏欲睡地上了回门的马车。 马车驶过瓦市,酒楼茶坊前门庭拥挤,行人摩肩擦踵,太平车、串车、痴车络绎不绝,云竹叹声道:“车子走不快,又要耽搁一程。” 陆芍被叫卖吆喝声吵醒,忍不住掀起毡帘,朝外忘了一眼。汴州是大梁的京师,集各地物产于一处,白日彩楼欢门,临街对立,寒风卷着绣斾,上头描着乳酪张家、段家爊物,楼前还有卖盘兔、野鸭肉、炙烤猪皮的,几乎到了张袂成阴的地步。 “姑娘可是瞧得馋了?”流夏打趣道:“一会子回府,着人带些回去便是。” 陆芍回汴州后,除了赴宴,极少出门,回回路过瓦子,也只是像今日一样,挑开帘子瞥上一眼,亦或是嘱咐流夏下车去买。 她摇了摇头,瓦氏街巷不光是瞧,要下车逛才有趣。今日怕是不能了,只能另寻旁的日子。 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出来迎她的是原在清梨院伺候的康妈妈。康妈妈同她说过体己话,见她独自回门,忍不住嗔怪了几句,好在陆芍一一圆了过来,二人一路笑着去了前厅。
第11章 夫人 今日国公府好生热闹,除了大姑娘沈淑回娘家外,久病不出的沈姨娘也穿了簇新的衣裳,坐在一侧等陆芍回门。 陆芍一一见礼,国公夫人依照流程问候了几句,见她独自回来,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满厅的人也是各有各的神色,尤其她那二姐姐陆婳,险些就教讥笑写了满脸。谁都想问厂督的去处,却是谁也不愿做那打头阵的。 好端端喜庆热闹的日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突然都缄默下来,一家子过成这般疏漠的模样,放眼满汴州也实属难得。 陆婳坐在陆芍的左手侧,时不时察看陆芍的面色,想从她眼里寻出一丝狼狈的模样,瞧了好几久都未有捕捉到。 陆芍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扭头对上陆婳来者不善的眼神:“二姐姐这般瞧着我做甚么?” 陆婳出言讽刺道:“我瞧四妹妹倒是清瘦不少,想来是疲于照料,累了身子。” 流夏听多了夹枪带棒的话,早已见怪不怪,反观云竹,听得一愣一愣的。 厂督脾性虽差,教人捉摸不透,可他说话从来都心口相合,心里想取人性命,便直言要杀人。这国公府的二姑娘倒是生了张表里不一的嘴,明着说些关切的话,实则暗暗讪笑。 才三日的功夫,哪里瞧得出胖瘦,这分明是笑她提督府的日子难捱。就连今日回门都不见成对的。 陆芍笑了笑,一早猜到她要拿回门之事作文章,心里有数,便也没同她争执,只说了声:“多谢二姐姐关心。” 这一拳软绵绵地落在棉花上,陆婳觉得不快意,说话愈发得寸进尺:“听闻督主昨日便醒了,怎地没同四妹妹一道过来?” 王氏也佯装忿忿替她抱不平:“这才成婚多久,便是宫里事情再忙,回门这样重要的日子,也不该留你独自一人。” 陆芍正一耳进一耳出地听她们唱戏,适才一言不发的陆淑倒是出声圆场:“我官人也是如此,不过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一日都瞧不见几回,更何况是替圣上分忧的提督大人。只是四妹妹要规劝着一些,毕竟厂督重病初愈,仍是不宜操劳的。” 陆芍挪眼去瞧她那大姐姐。陆淑是陈姨娘所出,在她入国公府前便过定有了亲事,二人相处的日子不多,一直交谈甚少,却也是相安无事地度过闺中日子。 她颔首道:“大姐姐说的,芍芍记下了。” “大姐姐不觉得有甚么,可街坊邻里都瞧着呢,从来就没有姑娘独自回门的道理。” 陆婳就是这般不依不饶的性子,受不得别人高她一头,非要将人踩至脚下,嵌入泥地,方才肯罢休。 往日在国公府,陆芍乖巧懂事,生怕父亲操心,便是受了气也极力隐忍。现下已从国公府出门,心里的顾虑也少了许多,陆婳一再寻衅,她也不必退让:“竟不知二姐姐这般有成见,管天管地还管起圣上的旨意来了。不若我回去同厂督传达一下,就说我那二妹妹心里头愤懑,怪圣上不通人情,竟在回门之日将你召去。” 陆婳面上顿时一阵清白:“你少拿圣上压我。自古便有回门成对的礼制,又不是我胡乱编纂出来的。” “我只是如实传达,又没说这是二姐姐胡乱编纂的。” 眼瞧着低眉顺眼的出气包同她顶嘴,陆婳立时腾然起身,大为光火:“除非夫家对你多有厌弃不满,这才宁可让你被人指摘,也不愿与你一同前来。” 这话说得难听,相当于直接伸手去打陆芍的脸。王氏瞧见事态不妙,生怕陆婳那丫头愈说愈不着调,忙起身给她使眼色:“这个时辰,你父亲也快下值了,且去瞧瞧席面好了没?” 正说着,便见陆齐华一身朝服迈入院子:“说甚么呢,这么热闹?” 陆婳知晓她那父亲最爱脸面,忙将陆芍独自回门的事说了一通:“说到底四妹妹也是从我们国公府出去的,今日独自回门,国公府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陆齐华扯开她的手,轻咳了一声,忙转身同身后的人赔不是:“小女说话口无遮拦,公公莫怪。” 陆婳这才发现父亲身后还跟着一小太监,自己这副模样被外人瞧见,这人又是宫里出来的,难免有些不自在,她福了福身子以表自己人前失态。 那小太监只是淡漠地瞥了她一眼,尖着嗓音道:“提督府不比二姑娘的一方天地,一眼便望到了头。门庭阔绰的人家,虽有各司其职的人专门打理,却也要当家的夫人隔三岔五地过问,咱们夫人初过手府里的事,清瘦自然是有的。” “夫人?”陆婳讶异地张了张嘴,这夫人唤得是谁? 她循着小太监的眼神转身望去,小太监越过她,直接走至陆芍面前,弓着身子抬起自己的手臂。 厅里的人一一起身,这小太监竟是司礼监的人。 陆芍眨了眨眼,也以为自己瞧左了:“福来,你怎么来了?” 福来敛起方才的寒气,轻声慢语地问道:“夫人,回门礼可成了?厂督着咱家接夫人入宫,他在那等您呢。” 陆芍怔愣了许久,一时间又是“夫人”又是“入宫”,说得她懵头转向,茫茫然地搭上自己小臂。 临走到府外,福来又顿了步子,转头同国公爷说道:“厂督最是讨厌说三道四之人,今日这话若是落入他的耳里,咱家可不敢保证二姑娘是否还能齐全地站在这儿。” 清脆的巴掌声陡然响起,陆婳跪跌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陆齐华。 王氏吓得后退一步,想去搀扶,硬生生地被陆齐华瞪了回去。 陆芍也被突如其来地声响吓着,不自觉地捏紧帕子。 “成日里没个高门贵女的模样,甚么话都胡说,愈发没有规矩,还不同福来公公认个错。”陆齐华朝福来拱手道:“望公公海涵,小女拙言,怎好污了厂督大人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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