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撩拨?余娴红着脸窘迫不已, 却丝毫没有停下动作, 赤足踩上热烘烘的地板,伸手“扶”起萧蔚, 在他无措的眼神中一路将其推搡至门口, 一句话也不说, 直至关上门。 萧蔚碰了碰鼻尖,有点碰一鼻子灰的意思, 巧舌如簧, 面对余娴也没用。他垂首思考,余娴为何生气, 门再度一开,他挑眉抬眸。 “锦鲤被还我!”余娴抢过他裹着的被子,小小一团抱着险要将她淹没的八斤大被,无空带门,理所应当地吩咐他,“把门关上!” 萧蔚乖顺地替她关好门。 烧得再旺的火,踏入冰天雪地的这一刻也灭了。他回忆着方才两人的对话和余娴的神色,明明她羞怯娇颜愿意与他圆房的样子,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不对劲的呢?不想留下他的骨血,他尊重她的意愿,她反倒生气了?说明她并不介意这个么?可不介意这事,和生气有什么关联呢?稍微思忖片刻,他恍然大悟,余娴气的是,她相信她爹,所以不介意,可他如此介意,另一个角度也就反映出,他极度不愿相信余宏光。 这是惯来横亘在俩人间的敏感话题,饶是说开了,珍惜当下,也只能恪守陈规,不可越雷池,一旦彼此有更进一步的想法,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被抬上来。他想通了首尾,收回了敲门的手,转身离去。 连夜去书房赶制一套哄磨大法出来。最好明日就把她哄好,以免她每夜都气得睡不着。 余娴探着脑袋看门口人影,他约莫站了一刻钟,就偏头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她回到床榻,裹紧大被,合眸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开眼睛,握拳锤在掌心,对着帐顶嗔怪,“还以为多喜欢我呢,也才站一刻钟么?”语罢,又忍不住低声说道,“你那么聪明,最好今晚就领悟到我为何生气,然后想出个能与我畅通无阻圆房的法子来,跪下念个三千字的《悔改书》,最后还要同我讲清楚,究竟是谁馋谁!谁先提圆房的!” 方才不曾察觉,只觉得小腹频频有脉脉暖意流淌,如今空下来,余娴才察看了一番,恍然明白,是前段时间生病,小日子不准,旋即唤了春溪来。 春溪一看,好么,姑爷又去睡书房了,小姐又气鼓鼓冷着脸说还是眼不见为净。听及此,遂忍不住在心底作了一首小诗《吃饱撑》:别来寂夜好事成,谁料冬风多恼人。夜半分居饮爱恨,不如春溪吃饱撑。 啧,好诗啊好诗。另附上题记和落款:没有人能参透爱情。——春溪。 次日是除夕,天不亮便要赶回余府,同去祭祖,余娴收拾完,便由春溪一道陪着歇息下了,睡得深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春溪傻笑着念了一首小诗,字句听不清,唯有顿句后四字:“我的鸡腿…!”格外醒耳。余娴习惯了,反倒睡得安心。 因寒衣节时突生变故,不曾按照步骤在家中好生祭祖,今次过大年,余宏光打算携阖家上下前往枭山升鼓庄,也就是余家的祖宅,清扫故居,上坟祭祖。枭山原是余家的,山险封道,唯有余家人有通天道去往升鼓庄,因为太麻烦,路途又远,饶是余娴也没怎么去过几回,她只晓得此处有数名目不识丁的聋哑守居伯伯,还有些只熟清道路机关,别的一概不知的愚者,长年累月地守着宝地。山中遍地黄金坟与矿穴,若传出去盗墓者和猎矿贼都会觊觎这些宝藏,可技艺再高超,是山也进不来,消息也出不去。 没人知道这里有多奢豪。 她幼时来此,阿爹就曾叮嘱过她,不要失足落进去了,里面深得很,险得很。 余娴年前盘算中的日子便是这天。 天灰青色时出发,并不驱车,怕赶不上,皆由专人带着,驾马而行。萧蔚策马携余娴,用大氅裹着她,月事中本就怕冷,余娴又体寒,动辄冰凉,若再张口言谈,吃进风雪,恐怕还要再烧一场,因此两人一路无话,余娴把头埋在他胸口取暖,时不时探出来看看。 兄长们曾为了不去学堂,犯事时溜得快,苦练过策马。大哥英姿勃发,也就跑马时瞧着不像个混账。二哥再也不能骑马,由专人带着,许是想到年后要被放逐至边疆,他心已死,呆滞若鸡。 余娴想起之前小厮通报,自打阿爹和二哥断绝关系,二哥虽心死,却反而不寻死了,阿娘醒后去他的院子外远远看过几回,听嬷嬷说每日只会吃饭睡觉,也算安心了。两人一直不曾说过话,唯有阿爹传唤他至书房,告知他戍边一事那天,阿娘也在,远远对上视线,二哥滔天的恨意就漫了出来,问这是否为阿娘的主意?被阿爹掌掴,阿娘才说了一句,“是我的主意。你若不甘,活着闯出些名头回来,向陛下请旨,以毒妇之名让你爹驱我下堂。” 二哥却并不受激,依旧蔫蔫的。颇有一种但凡没人照看,他立即去世的脱俗感。余娴不再看他,平移视线,落在爹娘身上。 从前她就注意过,每逢阿爹策马时,阿娘并不依偎,总是频频指点,一会怨他骑得太慢,一会又怨他打马太轻,阿爹就会笑着安抚她莫急,她便更急,骂他根本不会骑马,一点都不豪爽。如今两人又是这般,余娴静静观赏一会,眼角就有些红润。 抵达枭山时已是申时三刻,要从通天道攀梯上去须两个时辰,但有铁索机关,攀梯边一程一程的愚者将人拖上来,便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余娴幼时不关注这些,如今带着目的而来,忽然意识到,以前的余家究竟有多穷奢极欲,仿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世朝中。 而今的升鼓庄却犹如一座死城,庄外山林茂盛,划出一片长地作墓地,墓碑多了,看得人仿佛为死亡这件事麻木。庄内雕梁画栋的“宫殿御园”犹在,随意拿起一根簪子敲一敲墙壁,都有金粉洒下,若是凿一凿,一块金一块玉,拿出去也能用许久。这是大哥和二哥都干过的事。 守庄伯伯和愚者都很老了,恐怕再活不到几年,祖上没了,也教不出这样一生只作一件事的人,届时无人守山,盗贼就会多起来。大哥说担心祖上钱财都被搬凿而空,不如趁现在多弄些回去慢慢用,不然这样的东西陛下也会觊觎,收入国库。被阿爹扇了几个巴掌,问他是不是也想去戍边,才不敢说话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许阿爹早就想将此处献给陛下吧。只是迁坟不易,阿爹也在想法子。 余娴的视线落到萧蔚的脸上,他从进入山中,脸色就一直不好,也不像晨起时那样笑着关切她了。她想起花家传来的秘书中,薛晏自述,曾被掳至荒山,高官摆秘宴,以身作靶,嬉射。 她低声问道,“你起初娶我,也有为了能进来这个地方的原因吗?” 萧蔚垂眸,轻颔首。她便知道,今日萧蔚和她盘算的,是一件事。 今天之前,她还可以想着直接问阿爹阿娘,玉匣到底何物,可如今“余宏光将其掳至荒山”的荒山有了实处,余娴握紧拳,怎么会不纠结呢?良阿嬷让她不要害怕,拿出探寻的勇气来,说明事至中旬,良阿嬷也知道,真的有这样一件事发生过。她敢问吗?她能问吗?她当然至死也信阿爹,可她想不到到底是怎样的内情,才能美化这件事,使其翻天覆地? 尚在纠结中,阿爹已拿出洒具,开始安排几人清扫起来,转头再看,萧蔚早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跟来了。阿爹分给她一个簸箕,“你就捡一捡树叶吧,扫地的话灰尘太大,擦灰又恐你手指沾染湿尘,摩挲时划破指尖,嗯……剪枝倒是不会染尘,但阿爹不想让你意外剪着了手。所以,捡一捡廊子里的树叶,也不用蹲下污了衣摆,找些触目所及的地方捡一捡就好。” 她有点不好意思,概因她确实从小到大祭祖清扫时,都没被分配过什么真家伙,“阿爹,我可以跟萧蔚去割院子里的杂草。” “划伤了怎么办?!仆人没来,这么大的庄子也不可能真靠我们几个人打扫完,都是把门前收拾收拾走完清扫的步骤罢了!”余宏光大惊,摆手说不行,但想着她可能就想黏着萧蔚,便道,“不如你在旁边看他割吧,给他递一递帕子擦汗。这递帕子擦汗啊,很有讲究的,既可以帮劳作者解疲乏,又能为劳作者鼓劲,是很关键的活儿。” “……”还当她三岁小孩儿哄呢,小时候都听过这忽悠术了。但余娴还有些问题想问萧蔚,遂答应了,与萧蔚一同去门口。 待左右无人时,萧蔚忽然问她,“你们寻常祭祖完,约莫是几时下山?” “快的话傍晚就走,慢的话,余府的管家会安排人赶来清扫房间,把团圆饭一应留在庄内用过,明早才回去。”余娴猜到他跟自己想一块去了,便戳破他,“你想去坟墓?还是去矿洞?…那日我们猜测,高官被邀赴烹尸宴,也许才是玉匣真正能拿捏他们的手段,后来我也想过,这样的宴会到底会在什么隐秘处,隐约觉得可能会在这里,便早早盘算着趁今日去探。所以你和我想的一样——你知道饶是肉烹散腐化,白骨总没办法搬出这座浩山!你也要去找宴地遗址?” 萧蔚一瞬滞涩,下一刻热血逆流,猩红的眸凝视她,沉声问,“你连祭祖都不曾做过重活,却打算深更半夜自己去那种地方?…你不是信你阿爹吗?何必想着独身犯险?你不是我,我执着于过去,非要眼见为实,非要探寻!可你是他女儿,你问他不就好了?!他说的你都会信!你知道真相后便无须再为我的执拗犯不必要之险,为何非要……!” “非要像你一样自己探寻真相?非要眼见为实?!”余娴打断他的话,理所当然道,“因为你不信我,不信我阿爹!我就是要亲自找出来把真相打在你脸上!我就是要让你心服口服!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你问为何?当然是因为我喜欢我阿爹,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当然是因为、因为我喜、喜欢你,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她越说越小声,最后依旧固执道,“你曾经的执拗,只是耽于过去寻找真相!如今的执拗,不也有为了你我?不允许你我关山难越?你想与我长相厮守,所以自己去寻,不想让我去寻!你怕我死了,你就算知道真相,也翻不过心里那座山!不然你知道我要犯险,干嘛这么激动?” 风雪卷山,枯叶如蝶。山还如当初的山,高官嬉射,他苦寻出口,却怎么都跑不出山头。二十年执着于往事,他想解开真相,替父母报仇,他想走出这片梦魇之山。无论是彼时嬉射,还是这二十载,他都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快忘记,这座山只是山,而困住他的根本就不是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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