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乳母说这话时的神态,那是底层小人物面对无法更改事实的深深怨念。 “信不信由你。”皎皎看着他,只觉得满心悲戚伤痛。父亲未能寄出的书信中,还有一封十年前写的、注定得不到回应的信。 那是对那个逃脱了漠北城破之难少年的无比庆幸和无边祝福。他甚至动用了自己之前不会动用的关系,将那少年送到任老将军身边,培养他成长。 可这一切,注定得不到那少年的感激。 她闭了闭眼睛,将满心悲戚压下:“我父亲的书房中,有他与徐延将军的书信往来。倘若南嘉长公主府还能安然无恙,想来那些书信,你还能找到。” 她不知道徐空月还会如何对付南嘉长公主府,是不是要将母亲父亲的所有东西都摧毁才肯善罢甘休。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住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 想到这里,皎皎泪流满面。她不由得道:“我母亲父亲确实喜欢权势,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可他们不会为此牺牲一城百姓。我父亲是有野心,可他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倘若我父亲真的对漠北城见死不救,害漠北城破,又害你爹娘背负骂名,尸骨无存,那么他就不会在漠北城为你爹娘修庙立碑,也不会在得知漠北城破之后,写下数十封自责愧疚的书信。” 她想到父亲服毒自尽,想到那满地黑血,想到父亲在自己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一颗一颗砸落下来,“我父亲与徐延将军有故交,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倘若你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只要稍稍去追查一下,便能知道此事。” “我不去!”徐空月几乎怒吼着说出这三个字。他望着皎皎的目光无比复杂,那里面涌动的情绪恐怕他自己都难以说清。“你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什么书信,什么私交,都是你编造的谎言!” 他几乎信了自己说出的话,“是了,你为了让曾怀远脱罪,故意编造出这些话来!” 皎皎望着徐空月的双眼渐渐模糊,滔天的恨意浮现在那双泪眼之中。“多么可笑,这么久以来,我一心喜欢的人,不但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瞎子,还是一个连事实都不敢求证的懦夫。” 她望着徐空月的双眼饱含怜悯,一字一句说,“我,可、怜、你!” “你说的对,我们之间,永远存在着不能忘却的血海深仇!”
第18章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徐空月跌跌撞撞前往南嘉长公主府。 昔日无比辉煌、门庭若市的长公主府,如今门可罗雀,就连门口高挂的红灯笼都好似受尽了风吹雨打,褪去了耀眼的红色。 往常朱红色的大门一敲就开,而今日,徐空月不知自己在门外等了多久,才终于等来姗姗而来的莫总管。 这位长公主府中显赫一时的大总管,如今两鬓已白,眼角细纹重重。他将朱红大门打开一条缝,瞧见是他,眼中不禁浮起一丝怒意,“徐将军如今前来,还要做什么?”一想到当日他带兵前来,将长公主与国公爷缉拿带走,他莫总管心中就翻涌起无边恨意。 徐空月却没有理会他的无礼,他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精明神采,反而满是茫然空洞。“那些信,在哪里?”——就连声音都满是干涩嘶哑。 莫总管的眉心狠狠皱起,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大门打开,待徐空月进来后,转身就走——显然皎皎早有吩咐。 徐空月的步履很重,因着皎皎的缘故,长公主府他虽然并不常来,但也绝对没有少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有印象。可这段时日以来,府中无人打理,园中草木杂乱,早已没有往昔的精致美丽。 行至曾怀远书房前,他的脚步便怎么都无法迈开。 他凭借着心头一口怨气冲到这里,并不知道继续走下去后,将面对的是什么。如果皎皎所说皆是真相,那么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今后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皎皎? 倒是打开了房门的莫总管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嘲讽出声:“徐将军既然问到那些书信,想来是听小郡主说了那些往事。” 他面上还是往日和善的笑意,可笑意太冷,如刀锋剑光,让人不可直视。“或许您不相信,但当年陛下赐婚,最高兴的人并不止小郡主,国公爷也是衷心祝福您的。” 他在长公主府多年,对当年之事更是清楚。他还记得,当年国公爷与那位徐延将军交好,徐家小少爷出生时,还未成为国公的驸马爷带着厚礼,与公主一同前去贺礼。 因着公主驸马的赴宴,徐家小少爷的满月礼办得格外热闹,几乎满长安城的权贵都前往了。那日的景象,只有后来小郡主的满月礼可以比拟。 徐空月闻言,眼眸微微一颤,不禁问道:“他……祝福我?”他难以相信,曾怀远会祝福他这个外人?他难道不应该祝福他捧在手心的明珠、他最疼爱的女儿吗? 莫总管眼中嘲讽意味更重,却也不欲与他多说,只是瞧着他一副不愿再往前踏一步的姿态,转身就进了书房。 不多时,他便带着一个小叶紫檀盒走了出来。 那盒子已有些年份,桔红色很重,款式简单,只挂着一把铜漆锁。 徐空月望着那盒子,却始终不敢伸手接过。 莫总管嗤笑一声:“徐将军报仇的决心那么强烈,怎么连一个破盒子都不敢打开?”说完,他随手将盒子扔向了徐空月。然后看也不看,自顾去忙了。 盒子在空中滑过一道弧线,眼见就要掉落到地上,徐空月连忙伸手去接。可那盒子却擦着他的指尖,掉在了地上。 盒子里的书信顿时散落一地。 徐空月将那些书信一封封捡起。他也不起身,干脆坐在地上,一封封拆开,看着。 盒子里的书信足足有数十封之多,开头称“致远兄”——那是曾怀远的表字。末尾落款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徐景明。 那是徐延将军的表字。 徐空月几乎抖着手将所有书信看完。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曾怀远临死前会将皎皎托付给自己。 在那些书信当中,还有曾怀远未能寄出的书信。那是在漠北城破之后,曾怀远愧疚自责,他恨自己没能阻止徐延将军去镇守莫北城,他愧疚自己没能及时接到徐延将军的求救消息,他自责自己未能及时赶到莫北城,未能阻挡北魏的铁骑踏破漠北城的城门。 这些书信穿过十多年的光阴,几乎将当时满心愧疚懊悔的曾怀远展现在了徐空月的眼前。 除了这些书信,还这十年来,曾怀远断断续续写下的书信。 十年前,他收到消息,徐延将军的独子入伍参军。他向所有老父亲一样,担忧他过不惯军中的艰苦生活,担忧他受不了战场上的生死无常,担心他在战场上会受伤,担心他在军中受欺负、被排挤。他甚至不惜找到任老将军,让其栽培他,帮助他。 徐空月在军中待了七年,其实处处受任老将军的栽培和庇护。七年时间里,他之所以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毫无顾忌,全都是因为后方有任老将军坐镇。从前他以为,是自己入了任老将军的眼缘,才让其这样赏识重用他。如今才知道,任老将军对他视若亲子,毫不吝啬赞赏他,是因为曾怀远亲自前往任老将军跟前,向其诉说他的才能与无限可能。 这些事,曾怀远一一写进信里。徐空月从字里行间能够看出,他并非是用一种邀功的心态写下这些书信,仅仅只是告知。这些年他在军中的事,事无巨细,曾怀远都一一写下。 他在西北战场上打退了北魏军,曾怀远最先担忧的便是他有没有受伤,其次才向徐延将军诉说了他的功绩。皇帝赐婚之后,他也是最先担忧他愿不愿意,而后才衷心祝福他。 他说:“皎皎自幼被我与南嘉娇养着长大,虽然心地善良,但脾气不小。也不知空月是否受得了她?” 他还说:“我已与皎皎细细谈过,皎皎承诺于我,婚后会一改先前骄纵的性子,处处以夫君为先,不会让空月为难。” 他不由得想到,成婚前,皎皎却是骄纵跋扈。他曾亲眼看到,皎皎站在马车之上,拿着鞭子将一个百姓狠狠抽打一顿。 那百姓躺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嚎,皎皎便命人将他捉住,而后继续抽打。 他不知道皎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每一鞭子下去,那人便是皮开肉绽。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荣惠郡主的所谓心慈善良都是表象,她其实与她那个高傲霸道的长公主母亲没什么两样。 可婚后三年,即便他从未将目光投注到皎皎身上,也知道她对母亲与问兰的刻意刁难处处忍让。 她本不是个会忍让的人。 他曾听说,宫中先前执印太监时常欺负折辱手底下的小太监,还处处刁难宫女。因为深得皇帝赏识,渐渐地便不将皇子皇女们放在眼里。甚至还敢当众给南嘉长公主难堪。 那段时间皎皎并不在长安城,但她回来之后,那位执印太监连她都不放在眼里,不但当众出言顶撞,甚至还不让人向皇帝通传她的求见。 皎皎大怒,命人将那执印太监捉拿住。那执印太监在宫中横行霸道,早已被众人厌恶。得了皎皎的命令,二话不说便将其抓住。随后便按照皎皎的吩咐,将其带到了政和殿外。 皎皎这会儿也不让人向皇帝通传了,直接拿了鞭子便将那执印太监抽了一顿。直抽得那执印太监倒地求饶,还不肯善罢甘休。 而政和殿中的皇帝听闻此事之后,还赞扬了一句:“倒是颇有太宗皇帝和文德皇后之风。” 他忽然想到,皎皎问他:“这十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回过莫北城?” 她说:“因为你没有回过莫北城,所以也就不知道,莫北城中,有我父亲为徐延将军夫妇所立的庙。” 这些年,他将莫北城视若洪水猛兽,不敢靠近,不敢探听。他龟缩在自己造就的壳里,屏蔽掉所有人对曾怀远的称赞,一心将他当做杀父杀母的仇人。 而如今,才终于怀疑自我——这些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第19章 他与我再没有关系了 皎皎出门的时候,看到和光畏畏缩缩躲在门外的角落里,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她在门口站了站,让如云将其叫了过来。 和光到了她跟前,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开口。皎皎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 她的眼神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活泼神采,沉寂如死水,安静地仿佛不像她了。 和光素来都有些畏惧她,但如今瞧着这样的皎皎,那些畏惧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不知所措与尴尬。他挠了挠头,眼神到处乱瞟,就是不敢落到皎皎面上。 皎皎始终安静等待着,没有催促。半晌,和光才扭扭捏捏说:“公子出城去了。他临走前,让我同郡主您说一声,等他回来,有要事和您说。”往日公子不论去哪,都不会特地跟皎皎说一声,这次公子这样交代,让和光倍感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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