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只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小兽,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御医的领子,怒吼:“你为什么不救他?他明明还有气息!你为什么不救他?” 那样消瘦羸弱的身躯,瞬间的爆发力却令身为男子的御医无法招架。一旁的狱卒见状,想要去拦,又怕伤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徐空月当机立断,猛地往她颈后一劈,皎皎这才昏了过去。 可如今,皎皎却仿佛什么都不记得,她像是做了一场无望的噩梦,醒来便向最亲近的人寻求一丝安慰。 可徐空月能给她什么安慰?她经历的最残忍的事,几乎都是他带来的,他又如何给她想要的安慰? 只是眼前的皎皎似乎忘却了所有残忍,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落到锦被上,失去所有踪迹。她的手紧紧抓住徐空月的手,仿佛拼尽全力抓住遥不可及的东西。 她哽咽着说:“我还看到父亲……父亲……”却怎么都说不下去。 徐空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他与她之间的血仇浇灌了一层又一层,那种至亲之人的鲜血浇灌的仇恨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 徐空月自问他做不到。 即便如今南嘉长公主与曾怀远都已经死去,他依旧无法说出“原谅”二字。 可面前泪如泉涌的皎皎总是能让他心软。看着她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他仿佛能看到心中的屏障正在一寸寸倒塌。 ——他做不到去恨皎皎。即便她骄横霸道,即便她蛮横无理,即便他曾亲眼见过她当街抽打百姓,即便他与她的父母不死不休,他依旧做不到恨她。 漠北城的血流成河是南嘉长公主与曾怀远做的孽,即便皎皎是他们的女儿,此事也与她无关。 他无数次曾想过,如果皎皎不是他们的女儿,即便她骄横霸道,嚣张跋扈,他也愿意宠着她。 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他反手握住皎皎的手,那么紧,那么用力。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眼前浮现的却是血红一片。 他缓缓松开手。 ——即使心中的屏障已经破碎成渣,他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 皎皎不懂他的欲言又止,也不懂他的痛苦挣扎。她只是察觉到徐空月微微松开的手,于是将含泪的目光落到与他交握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点儿脏东西,黑乎乎的,很是难看。 她不自觉比徐空月先一步松开手,而后用另一只手去擦。黑点其实很容易就被擦掉了,却沾染在了另一只手的指腹。 皎皎不知怎么的,始终盯着指腹上脏污,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认真,满是探究。 可她越是这样,就越是诡异。 徐空月几乎被她的眼神吓到,顾不得太多,连忙去握她的手,“皎皎……” 皎皎往后躲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她的眼睛还盯着指腹,仿佛那片脏污是什么值得探究的稀世珍宝。 电光火石之间,徐空月突然想到,那片脏污,极有可能是曾怀远的血…… 他想让皎皎不要看了,可手刚触及皎皎手背,就被皎皎一把挥开。 她望着他的眼神那么陌生,像是看着从不认识的人。而后仇恨一点一点侵占眼眸,将从前的爱慕眷恋通通抹去。 “是你……” 他听到皎皎的声音像是结了寒冰,淬满毒药,一字一句,仿佛最利的刀,扎在他的心头。 “你是害死了我的母亲,逼死了我的父亲。” 徐空月无法否认。 的确是他。 是他处心积虑,是他机关算尽,是他亲手将南嘉长公主和曾怀远投进天牢。 可他没有一丝后悔。 只是触及皎皎眼底的仇恨,心却微微一颤。 皎皎恨他。 从前被刻意忽视的事顷刻之间就被摆在了眼前。徐空月几乎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可随即漠北城尸山如海的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他迎着皎皎满是仇恨的目光,一字一句说道:“他们是罪、有、应、得!” 皎皎眼底的恨意微微一颤。 徐空月再无法看她一眼。他起身就要离去。 可刚踏出两步,身后的皎皎又开口了。 “你恨我父亲,是因为当年漠北城被围困,徐延将军派人去求救,却没能带回一个援军。” 徐空月停住脚步没动。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血仇一层又一层,他不懂皎皎为何又突然说起这些。 “你怀疑,是我父亲为了获得夺回漠北城之功,故意不让人去救援。”皎皎的声音很轻,仿佛冬日薄冰破碎。“是不是?” 徐空月依旧没动,可嘲讽的声音却响起。“你父亲被封定国公,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漠北城被北魏铁骑所夺,获利最大的,自然是之后漠北城被夺回,得封赏最高的。 皎皎却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满是冷意。“可是我不相信。” 她一字一句说:“我不相信,我的父亲,他会做出这等残忍之事。”她的父亲是大庆驸马,手握重兵,所获荣耀皆是马背上得来的。这样一个人,即便没有夺回漠北城之功,又何愁不能封侯拜相?他何必做出这等残忍之事? 徐空月终于转过身来。他看着皎皎的目光满是讥诮。“他是你的父亲,几乎将你捧在手心。他将所有耐心美好都献给你,又怎么会让你看到他残忍无情的一面?” 皎皎的眼神比他更冷,听了他的讥讽,却话题一转,问道:“这十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回过漠北城?” 徐空月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于是嘴唇微抿,没有回答。 他的确没有回过漠北城。于他而言,漠北城是一段无比残忍的过往,每每想起,皆是一种酷刑。即便他在军中已经见惯了鲜血与尸体,也依旧无法消除当年几乎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军中皆知,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徐小将军,其实最讨厌血污。每次下了战场,不管身上伤有多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满身血污清洗干净。 皎皎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于是继续说道:“因为你没有回过漠北城,所以也就不知道,漠北城中,有我父亲为徐延将军夫妇所立的庙。” 徐空月双眼瞬间睁大,几乎下意识吼道:“这不可能!” 他这样情绪失控,是从前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看着这样的他,皎皎反而平复了仇恨。她甚至有心笑了一下。 ——只是笑声嘶哑难听。 “你说我父亲故意阻拦,不让人前去漠北城救援。可我父亲虽然是驸马,当时又是镇守在漠南,他哪有那么大的权势,让漠北城周边的将领也不出兵救援?” 徐空月双眼通红,皎皎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可还是回答:“因为你的母亲,曾怀远的妻子,是大庆权势滔天的南嘉长公主!” 他像是要否定掉皎皎说出的所有话,急不可耐道:“你不会知道,徐延将军之所以会去漠北守城,不过是因为在长安得罪了你母亲。” 父亲母亲从不多说此事,是乳母时常念叨,父亲与曾怀远政见不合,得罪了南嘉长公主,于是便被派到遥远荒凉的漠北。乳母是长安人,只因曾怀远被派遣到漠北守城,又舍不得妻儿,这才跟随父亲一同到了漠北。 漠北荒凉,比不得长安城的锦绣繁华。乳母心中有怨,所以时常念叨。 皎皎几乎笑出声来,“所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乳母所说的一切?”
第17章 我可怜你! 徐空月的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怀疑乳母的话。对他来说,乳母是除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她的话怎么会有假? 可皎皎的话无意间点醒了他——乳母所说的一切,会不会只是片面之词?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就惶恐得全身止不住战栗。 ——他被巨大的仇恨淹没,满心满眼只有恨意,哪里去想过求证? 如果皎皎说的是真,乳母当年的话有假,那么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皎皎看着他,笑容无比苍凉悲戚,“你父亲确实与我父亲政见不合,也确实当众惹我母亲不快。可你父亲镇守漠北,却并非是得罪了我母亲。当年北魏对漠北城虎视眈眈,你父亲是自请去的漠北城。我父亲劝阻过,可你父亲不听,一意孤行。” 徐空月呼吸微微一窒,几乎不能置信,“怎么会……” “很难相信吗?”皎皎也无法相信,她想到自己从那个小叶紫檀盒里翻到的书信,那是十多年前父亲与漠北城的书信往来。 她对父亲的字迹无比熟悉,可小叶紫檀盒里的书信大半都是她不熟悉的字迹。那一封封的陌生字迹说:“家国有难,我岂能束手旁观?” “个人得失不过是蝇头小利,与家国大义相比,不值得一提。” “我知致远兄好意,但我心意已决,还请勿要相劝。” 字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皎皎几乎能从这些书信中看到父亲的孜孜规劝。她不知道方年的漠北城究竟如何,才让父亲一直坚持劝说友人不要前往。可回复父亲的书信中,那人明知镇守漠北城有巨大的风险,却始终将家国利益放在最先。 皎皎自幼在长安城长大,接触到的世家贵族皆是为了个人利益奔走,甚少见过这种将家国情怀融入理想信念中的人。她自问,即便是自己,在明知自己会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几乎不能做到以家国利益为先。 她对这样的人由衷敬佩。 “我不知道为何漠北城破之前,徐延将军四处求援却无人响应,但依我父亲与他之交,倘若得到消息,定会全力援救。” 那些书信都是按照往来时间放置,最下面的都是回复父亲规劝之说的信,而往上,则是父亲自责未能及时得到消息,赶往漠北城的信——那是父亲未能寄出的信。 徐空月对父亲的滔天恨意,曾让她有一瞬间怀疑过这些书信的真实性。只是以她对父亲的了解,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左右各种为了掩盖真相而费尽心思的人。 况且那些书信,字字恳切,情真意切,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假的。 徐空月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我不信。”他怎么能相信?如果这才是事实,那么这么多年他的滔天恨意究竟算是什么?他亲手将南嘉长公主和曾怀远投进天牢又是为了什么? 他心怀恨意,始终对自己的心视而不见。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难道都是一场笑话? 他无法置信的摇了摇头,喃喃道:“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你是骗我的……” 他猛地睁大双眼,望着皎皎的眼里满是怒意。“这不过是你为了曾怀远的脱罪之词!徐延将军怎么可能与曾怀远有私交?他到漠北守城,明明就是得罪了你母亲!” 他记得,乳母说:“先前我们在长安城待着多好,都是那位南嘉公主不好,就因为大人与她的驸马政见不合,她二话不说就把我们赶到了这荒凉的漠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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