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闺房之中的情话,如今想来,却满是酸涩与痛苦。 垂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慧公主的声音满是艰涩暗哑。“他害死了你父亲,你难道还想着要与他白头到老,共度一生?” 她不能理解。 “倘若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那该多好。不用背负杀父的仇恨,不用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张婉容握着陆知章的手,仿佛他仍是那个会为她描眉化妆的夫君。“你们这样的贵人,怎么能理解我的这种无望挣扎呢?” “也是,在你们这样的贵人眼中,人命哪有权势重要?为了达成你们期许的目的,人命简直不值一提。” 她说着,唇角又露出自嘲的笑容。“可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身为人女,竟然还留恋着杀父仇人的温情暖意。我作为妻子,却不能相信自己的夫君,还……亲手害死了他……” 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入肉之声在寂静空旷里响起。 慧公主顿时一惊,上前一步,便瞧见跪坐在陆知章尸身前的张婉容胸口上插着一把尖刀。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陆知章尸身上的尖刀拔了出去,对准自己的胸膛,刺了进去。 慧公主几乎连目光都是颤抖的,她扭头冲着身后守卫嘶吼:“快去传御医!快去!” 徐空月脸色大变,几步上前,握住她的肩,“皎皎……” 然而皎皎一把甩开他的手,朝着张婉容扑去。 张婉容半趴在陆知章的身上,与他十指紧扣。“就让……所有的恩怨、烟消云散。倘若……倘若有来世……” 可她最终没能说出“来世”如何,便静静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行宫之中,向以宇带兵将相国周敬奉与家眷所在的院子团团围困。 今日是周敬奉小女儿的生辰,因身在行宫之中,他不欲大肆操办,便只请了几位交好的大人及家眷赴宴。 宴席间原本气氛浓烈,不想兵戈之声响起,随后向以宇便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冲了进来。他目光扫视一圈,而后道:“相国周敬奉犯上作乱,暗中与朝臣密谋,意图行刺监国公主,罪不容诛。” 周敬奉长子听闻,神情大变,大叫:“这不可能!”然后就朝着他冲了过去。 向以宇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顿时落地,骨碌碌打了个转,双目依旧怒睁着。 宴席上的女眷顿时尖叫哭喊起来,毫无往日端庄贤淑的模样。 向以宇面露厌恶之色,而后望向周敬奉。 周敬奉身边的侍卫还想拼死保护他,但周敬奉却命他们让开。他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往日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哭得双眼通红,神情既惊又怕。 “徐空月呢,他为何不来?”周敬奉收回视线,转而对向以宇道:“老夫身为相国,难道还不值得他亲自送我一程?” 向以宇一向不喜这些文臣卖弄,因而眉心紧皱,“相国大人好手段,难道不知我们将军追捕刺客去了吗?” “刺客?”周敬奉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过是条丧家之犬,也值得徐大将军亲自去追?” 说完又是轻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底是我老了,技不如人。想当日先帝榻前,我们三人同跪,谁能想到今日却是我先行一步?” 向以宇嗤笑一声:“相国大人收了陆知章贪污的赈灾款银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我自以为捏住了他的命门,谁知那却是送我上路的催命符。”周敬奉摇着头,神情满是悲戚。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哭泣的家眷,轻声念道:“罢了,罢了……”而后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上,脑浆迸裂,顿时毙命。 *** 炎炎夏日还未过去,皇帝銮驾匆匆返回长安。 金殿之上,大理寺丞怒陈相国周敬奉十条罪状,其中不乏“贪赃枉法、私相授受”。 龙椅之上,小皇帝紧紧握着拳,头一次感受到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太皇太后寝宫,皎皎怒得砸掉了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以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谁知最后却是为他做了嫁衣裳!” 她怒气冲冲对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他今日提出了什么吗?他说他要做摄政王!他想做大庆第一异姓王!” 她怒极反笑,“下一步他还想做什么?难不成将皇帝赶下皇位,他自己坐上去?” 太皇太后如今华发皆白,她看着气冲冲的皎皎,却只觉得内心平静如水。“我以为你答应先帝,做这个慧公主,就已经想到了如今这种局面。” 倘若不是徐空月当真不可控,先帝不会在临死之前,特地找到皎皎,许诺她“监国公主”的地位与权力,只为制衡徐空月。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不等皎皎先对徐空月下手,徐空月倒是借着清源一案,绝地反击,将另一位辅政大臣周敬奉除掉了。 如今,更是要做大庆的摄政王,成为大庆幕后的帝王。 皎皎气得又摔碎了桌上摆放的茶杯。 太皇太后静静看着,“你如今该做的,是要平衡朝廷局势,不能让徐空月一人做大。” 皎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烦躁怒气缓缓平复。“如今朝中能与徐空月抗衡的,便只有太傅一人。” 太皇太后却缓缓摇头,“你要记住,你是监国公主,即便徐空月成为了摄政王,也该在你之下。” 皎皎秀美微拧,“皇祖母的意思是……” “帝王之术,在于制衡。而制衡一道,也可另辟蹊径。” 在小皇帝颁布封徐空月为摄政王的旨意之后,另一道圣旨紧随其下,将查获清源一案有功的李忧之,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即刻入长安为官。 而李忧之刚一入长安,便立即奉诏入宫,成为慧公主座上宾。 翌日,便有传言在长安城中广为流传,据说慧公主有意招李忧之为驸马,太皇太后也对此事颇为赞许。 徐府之中,徐空月几乎捏碎了手中杯盏。 他身上烧伤还未痊愈,却因夏日炎热,不能包扎,伤口裸露着,瞧着愈发触目心惊。 卫英纵却没忍住笑了起来,“将军于南山之中演得一手痴情好戏,到头来,却没能感动一个人。” 向以宇没有亲眼见着那一幕,但也曾听说一二,故而微微侧头憋笑。 唯有徐空月始终笑不出来。 卫英纵说他当日全为演戏,唯有他自己知道,当日所言,并非全是假话。倘若皎皎当真身陷火海,他必定毫不犹豫冲进去。 陆知章一案几经反转,皎皎原本只为除掉陆知章,以卸掉他的左膀右臂。但却不知,陆知章明面上是他的人,在清源大肆收刮民脂民膏,但实际大半银两,都被他送入长安城,暗中周转所用。 而当日皎皎设局,引刺客入局,最终来得却是三拨人。 所幸她并无大碍,却也将矛头直指陆知章。或许她原本没想过陆知章会来,毕竟一个御前状告他的人,即便是他的夫人,谁又能想到他真的会来呢? 可他真的来了,却也暗中与周敬奉勾结,意图洗刷罪名。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得利的,仍是徐空月。 他知道皎皎这是气炸了,才会刻意宣召李忧之入宫,并流传出那样的谣言。 可他不能不气——她是他的妻子,如今却想嫁别人为妻! 即便她曾写下和离书,可是他却从未同意。所谓和离书,没有他的应允,也不过是一纸空谈。 她想另嫁他人,想都别想! 他冲进明华殿时,守卫明华殿的禁卫几乎倾巢而出,将他团团围困住。但碍于他如今摄政王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 而他自持这一点儿,愈发有恃无恐。 终于,皎皎从内走出,目光如寒刀,直刺徐空月,“摄政王好大的威风,竟敢擅闯我明华殿?” 徐空月这才放下手中长刀,收敛了满身杀意,缓和了声音道:“我未带一兵一卒,本是诚意求见,是公主跟前的禁卫无礼在先。” 皎皎几乎气笑了,“你持刀闯入,又恶人先告状,这就是所谓的诚意?” 徐空月垂眸瞧了一眼手中几乎卷刃的长刀,而后径直扔下刀,“我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他的目光深沉,仿佛有无边的黑色蕴藏其中。 皎皎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灼灼视线。“摄政王有什么事不能在此说?” “你确定要我在此处说?”徐空月目光四下一扫,在场禁卫无不严阵以待。 半晌之后,终是皎皎让了步。“请摄政王入内。” 而后禁卫们让开一条路。徐空月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皎皎的步伐。 他并非头一次到明华殿,但那时明华殿的主人还是五皇子赵垣熙。如今入内,他才发现,偌大的明华殿不复先前的奢华精致,反倒显得空旷寂寥,没有一点儿人气。 环顾一圈,他忍不住道:“你如今……就住在这里?”三年的时光,他知道皎皎是一个多么讲究的人,她的睡觉必然要铺着松软的锦被,居住的屋中必然要燃着沉水香,所穿衣物皆要熏香…… 然而如今的明华殿,撤去了所有的浮华与讲究,归真最质朴的纯真。 他不能理解,却心生无边酸涩。 倘若皎皎仍在徐府,那么她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骄横郡主,用憧憬发光的眼神望着他。而不是如今这般,一脸防备与警戒。 或许是他沉默的太久,皎皎仿佛失去了耐心,不耐烦的问道:“摄政王不是有事要与本宫相商么?为何迟迟不肯言语?” 她甚至没有坐下,也没有请他坐下,更没有让人奉茶。单薄消瘦的身子立在他跟前,风一刮就能吹跑似的,更像是为了随时能将他赶走。 “我派去清源的人回来了。”皎皎原本不耐烦的神情顿时僵住,而后微微垂落眼眸。徐空月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继续道:“当年张夫人的父亲入狱,陆知章并没有做过什么手脚。” 他所言着实出乎意料,皎皎猛地抬头,瞪大双眼,不敢置信。“那他为什么要承认?” 当初在小木屋,陆知章曾亲口承认,是他杀掉了张婉容的父亲,为何徐空月会说,陆知章什么都没有做? 倘若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张婉容所做的一切,岂不就是背叛?
第54章 我有多少次,都想亲手杀…… “或许是杀父之仇, 太过沉重。”不知过了多久,徐空月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满是酸涩,不知道是在说陆知章, 还是在说他自己。“哪怕他想放下仇恨,与仇人之女白头到老,却也终究难逃自己的那一关。” 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倘若他当真忘却仇恨, 与仇人之女携手一生,不仅会背上无尽的骂名, 甚至死后都无言再见地下的至亲。 但年少轻易, 十年夫妻,都让他在百般纠结之中,犹豫挣扎,痛苦沉沦。所以面对张婉容的质问,他没有否认。或许对他而言,那是他曾经千百次想做过的事情, 即便那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可在他心中,已经默认那就是他自己亲自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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