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敛袖往小茶盅里又倒了一杯茶,而后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小皇帝道:“陛下,坐吧。” 自登基以来,小皇帝便一直在慧公主的庇护下,他打从心底知道,皇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害他。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见到月盈,就满心失落,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皎皎将小茶盅放到小皇帝面前,轻声道:“我知陛下与月盈小姐交好。只是陛下应该知道,您是大庆的皇帝,肩负着大庆臣民的厚望,不应时时刻刻将这种儿女情长的私事放在心中。” 小皇帝仍是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一句:“我没有时时刻刻将这种事放在心上,我今早听闻了此事,还是读完了太傅安排的书,才赶来……” 话音在皎皎的注视下,渐渐消失。 “我是不是还要夸奖陛下一番,您是这样的明了轻重缓急?”看着仍是孩子模样的小皇帝,皎皎忍不住叹息一声,“再过几年,您就到了该亲政的年纪了,到那时您也要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惦记着一个不值得一提的‘朋友’吗?” “可月盈才不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朋友!”小皇帝想也不想就辩驳道。 皎皎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 小皇帝面露羞愧,连忙将头垂了下来。 “所以,在陛下心中,月盈小姐就重过家国大事,重过百姓民生?” 小皇帝不敢抬头,只闷闷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可陛下所作所为,皆是这个意思。”皎皎的语气不由得有些重。 小皇帝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 瞧见他这幅模样,皎皎倒是不忍责怪了。她知道小皇帝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即便是谨贵妃得宠的那几年,他因着谨贵妃出身低微,在弘文馆仍是不招人待见。直到先帝将他立为太子,他的身边才突然多了一群阿谀奉承之人。 好在当时有谨贵妃处处照料,小皇帝年纪虽小,却也知晓那种阿谀奉承之人并不可靠,故而他身边始终没有什么玩伴。直到月盈的出现。 当时在行宫,小皇帝并未着龙袍,或许当时的她并不知小皇帝的身份,才会那样放纵本性,与小皇帝玩耍在了一起。 皎皎没有教育孩童的经验,并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如何做才最好。她只能长叹一口气,对小皇帝道:“太傅往日对陛下教导,陛下都忘了吗?‘为君者,以何取天下,以何治天下,又以何固江山?’” 小皇帝垂着头,答:“应处处以民为本,以民为重。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治理江山亦是如此。” “既然如此,”氤氲茶雾之中,皎皎的眉眼显得越发柔和,“陛下不如去宫外多走一走,看一看。” 她先前有心带小皇帝去宫外看一看,但是却因遇到徐空月而取消了行程。加上小皇帝年岁太小,她担忧他的安危,便不曾再提出让他四处走走看看。只是如今看来,一味成长于宫墙之中,他的眼界将会变得狭隘。 果不其然,小皇帝听了,疑惑道:“朕要去哪里,看什么?” “不必走远,陛下只需要在城北多转转即可。”说完,皎皎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北巷街,要多听多看。” 小皇帝走后,侍立在一侧的兴安不由得好奇问:“公主为何要让陛下在此时出宫?” 皎皎端起小茶盅,浅尝了一口茶,茶香四溢,盈满唇舌。“陛下登基快一年了,你觉得他如今与先前有什么变化?” 变化? 兴安想了想,斟酌着回答:“陛下似乎……读书的时间少了,跟着……” 他迟疑着,又瞧了一眼皎皎的神色。 “他如今,跟着徐空月的时间日益增加。”皎皎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兴安还是敏感的察觉到,她情绪有几分低落不满。 小皇帝崇敬徐空月,这在宫中几乎不是什么秘密。因而每每徐空月入宫,大多数时间都会带着小皇帝,教他骑马,教他射箭,甚至带着他去打马球。 可唯独不会教他读书、看奏折。 而这些,恰恰是身为一个帝王,最该学习的东西。 倘若说先前徐空月还有所收敛,不敢过于明目张胆,那么自小皇帝十二岁生辰之后,他的所作所为愈发不加掩饰。 身为监国公主,皎皎几乎能猜得到徐空月会有此变化的原因——定是他身边那群不安分的人,不停撺掇与煽惑。即便是他从前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但随着权势日益增长,他身边总会有些人,想让他有此想法。 可皎皎却仍要用着他,守护住大庆的江山。 父亲在军中多年,与各处驻守的将领有些极深的关系。先帝未防父亲死后,这些人产生谋逆之心,早在将母亲下狱之前,便开始处处瓦解他们的势力。等到父亲死后,更是一举将之清除掉。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新提拔上去的将领没有统帅之才,易好大喜功,或墨守成规。所以才会有西北三城被北魏一举夺走的后患。 先帝察觉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错误,于是扶植起了徐空月,让他以重夺三城的战功,将西北军权牢牢抓在手里,并且以安国公的身份,一步一步将大庆的军权握在掌心。 而先帝作为幕后之人,自然就能将所有军权归为己用。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身子会那么就不行了,好不容易聚拢的军权还未被牢牢掌握,他便驾鹤归去。 于是,这天大的权力便落到了徐空月手里。可先帝又害怕他将这权力收为已用,便提出给她“监国公主”的权力,以慧公主的身份予以她重生,用以制约日益壮大的徐空月。 帝王的权衡之术,倒是被先帝玩得 如今皎皎身处在这个位置,自然不能容忍徐空月将小皇帝引入歧途。只是为了避免小皇帝产生不必要的厌烦情绪,便不能过激处理,只能潜移默化,让他亲眼去看、亲身去体会。 好在这种方法带来的影响,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明政殿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厚重的帘子将所有的寒凉刺骨阻绝在外,殿内暖和得如同三四月的初夏时节。 这段时间,在皎皎授意之下,御史台的一群大臣开始上奏,要小皇帝看奏折。虽然最初被徐空月以“皇帝尚且年幼拒绝了”,但很快,朝中便有半数大臣纷纷上折奏请。就连太傅都当众表示,小皇帝确实该学会看奏折了。 徐空月这才不得不让步。 虽然小皇帝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但在太傅的指导下,还是看得有模有样,就连早朝之上,也能说出几句符合帝王身份的话。 皎皎对此很是满意。 更让她不曾料到的是,当看到各地呈报雪情的奏折时,小皇帝突然问了一句:“天寒地冻,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可有防风躲雪的栖身之所?” 这话一出,坐于下首的太傅都面露惊讶。 小皇帝看到他的反应,琢磨了一下自己说出的话,犹豫着问道:“太傅,朕刚说出的话可是哪里有不妥?” 太傅很快回神,摇了摇头,问:“陛下为何会这样问起?” 小皇帝想了一下,回答:“这段时日,朕跑遍了城北各处,见到了很多食不果腹的百姓。那些百姓,有的每日做着辛劳的工作,却只能换取一点儿饱腹的食物,而有些就连让自己饱腹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菜市捡些烂菜叶子。但还有些上了年纪、或是身体有残疾的百姓,连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都没有,每日更是吃不饱、穿不暖……” 他从前觉得,与母妃在庆仁殿的日子已经足够难过了,但在城北的北巷街走了一圈才发现,这世间总有人比自己过得更加凄惨。甚至是,想象不到的凄惨。 消息传到明华殿,抱着紫金镂空暖炉的皎皎不由得会心一笑。 兴安见着她面露笑意,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看来公主的先前的做法还是很有效的。” 冬日寒冷,即便是殿内烧着地龙,又置放了几盆银丝炭,皎皎的身子仍是有些撑不住,躺在贵妃榻上,整日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细柳带着两个小宫女,为她捏肩捶背,纾解全身泛起的刺痛。闻言,她抬了抬眼皮,轻声道:“陛下越发大了,想来……” 话未说完,她的眼皮却是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兴安知道她昨日一夜都没能睡好——天气寒冷,从前摔过的地方都开始刺痛起来,疼得她整夜无法安睡。兴安不在内殿伺候,可在外值夜时,都能听到她在床榻之上不断翻滚的动静。他朝细柳等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带着她们悄悄离去。 寂静的殿内,只有银丝炭烧着的细微声响。 原本闭上双眼的皎皎缓缓睁开眼睛,眼底虽然一片疲惫,却是半点儿睡意都没有。 从骨头缝里泛出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着,与浑身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根本让她无法安眠。可她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如今皇祖母愈发年迈,她不能让皇祖母仍为自己担忧。 与去年的大雪不同,今年的冬雪下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太阳便从云层中露出头来。 绵软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处处银装素裹。 即便是有了阳光,但仍是地冻天寒、滴水成冰。这种天气,皎皎恨不得时刻抱着火炉,根本不想出门。但今早却听闻了太皇太后偶感风寒的消息。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况且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连章御医都再三吩咐,可千万不能冻着了。是以乍一听闻她风寒,皎皎便止不住的忧心起来。于是再也顾不得满地积雪与风寒,匆匆去了太皇太后寝宫。 她去的巧,刚好撞上请脉的章御医出门。皎皎抬手免了章御医的礼,急急问道:“章御医,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了?” 这些年,太皇太后的身体一直都是章御医负责调理,他为人又不知变通,于是说了一堆令皎皎头疼的医术言论。皎皎连忙抬手制止了他,问道:“你直说,到底严不严重?” 章御医的长篇大论无人听,对此很是不服气,吹胡子瞪眼地气了一会儿,才气哼哼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凉空气而已。”他难得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只要按时服药,想必不日便能痊愈。” 可皎皎并未听出他的些许迟疑。她向章御医道谢之后,便匆匆入内。 内殿之中,太皇太后躺在锦被之中,花白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满脸风霜侵袭过的痕迹。她双眼微闭,似乎是精力不济,刚刚睡着。 伺候太皇太后的宫女俯身向皎皎行了一礼,又搬来绣凳,让她坐在床边。皎皎安安静静坐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的眼睛牢牢盯着太皇太后,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了一片酸涩难过。她缓缓俯身,将脸贴在床榻边,犹如小时候被皇祖母搂进怀里的样子。 久居深宫的太皇太后再次病倒的消息,很快就在朝中重臣之间传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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