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好了病,病了好,是以在朝中并未激起什么水花。人人都觉得,熬过了先帝的太皇太后,说不定还能看到当今皇上喜得皇子。 唯有皎皎一改先前的懒惰,每日前去太皇太后寝宫侍奉汤药,事事尽心尽力。 对此,朝中倒是赞扬一片,无不是称赞慧公主孝顺。 受此影响,就连小皇帝这几日下了朝,都匆匆赶往太皇太后寝宫。 唯有徐空月明白皎皎这样尽心尽力的深层原因。他虽然不知道皎皎当初究竟是怎样从那样一场重伤中活下来的,但想来定是太皇太后日夜照顾在旁,才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当所有的亲人不在,那位老人便是皎皎如今留存世间最亲近的人。 所以他也知道,太皇太后对皎皎而言,有多么重要。于是对太皇太后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他对朝中其他事情的关注。 卫英纵等人虽然对此有所不满,但终究拗不过他,只能任他如此。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一场简简单单的风寒,在太皇太后身上却愈发严重了起来。不出几日,宫中便传来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听闻,人已经病得时常陷入昏迷之中。 随着太皇太后病情加重,皎皎也越发沉默起来,人也越来越憔悴。本就消瘦病弱的身子,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徐空月看在眼中,疼在心间。于是打消了原先很多安排,只求给皎皎一点片刻的安静。 太皇太后偶有清醒之时,瞧见皎皎这幅样子,不由得低低叹一口气。可她如今就连叹气都不那么顺畅,仿佛嗓子中有一口老痰,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你怎么……怎么总是……守在这里?”她虽然时常昏睡过去,可还是记得常常守候在侧的皎皎。她不知道她有没有离开过,只知道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守在一旁。睁开眼睛时,她仍守在旁边。 看着皎皎身上衣着单薄,又让人拿来狐裘毯子,披在皎皎身上。 皎皎拉紧毯子,将自己包裹进去,汲取着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她这一番动作,握着太皇太后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她握得那样紧,好似松开之后就再也握不住了。 她这幅异样的亲近,倘若是在别的时候,定然要被太皇太后打趣一番。然而这一次病倒,太皇太后自觉精神极其不好,连打趣皎皎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睁着眼睛看她将毯子披上,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她头一次在皎皎面前突然陷入沉睡,着实将皎皎吓了一跳,跳起来就大喊“快传御医!”直到被叫来的章御医再三诊脉,确认太皇太后只是睡着了,皎皎才仿佛浑身脱力了一般,歪倒在凳子上。 额头的汗水混合着泪水,淌了满脸,整个内殿的人见状,无不侧目。 然而皎皎却特地吩咐了所有人,不准让太皇太后知晓此事。众人知晓,她是担忧太皇太后知晓后,为她忧心,于是便真的没有人敢让太皇太后知晓。 唯有徐空月听说了此事,万分焦急,不顾再起的漫天风雪,匆匆赶到明华殿,求见慧公主。 皎皎在太皇太后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身子几乎支撑不住,这才被章御医勒令,回到明华殿休息。 可即便躺在明华殿的床榻上,皎皎仍然无法安然入睡。潜藏在骨缝中的疼痛不会随着满身疲惫与心酸消失,只会越来越重。她睁着眼睛,用目光描绘床帐上的花纹,以此克制着自己不在床榻上滚落。 徐空月求见时,她正睁大双眼,描绘着中间一朵祥云花纹。细柳站在外侧,等着她的回应。 皎皎无声闭了闭眼睛,“不见。”轻轻的两个字,就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然而传话的细柳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语调,不带丝毫个人情感。“摄政王说,倘若公主不见他,他便站在门外,一直等着。直到公主肯见他。” ——冷清的语调,有时候会让皎皎忍不住怀疑,细柳是不是没有属于人的情感? 她微微闭上双眼,轻声却又倔强:“那就让他等着吧。” 皎皎本来以为,他很快就会离去。毕竟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从不会做无用之事的人。刚嫁进徐府时,皎皎邀他外出踏青,就被徐空月说,“无用之事,为何要去做?” 那样不留情面,几乎让皎皎无地自容。可她终究还是脸皮厚,看着他面前厚厚的一摞公文,强行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忙,那我就等你处理完公务,再陪我外出踏青可好?” 然而得来的只是徐空月的一声冷哼。 皎皎不知在外等了多久,他手里的公务仿佛无穷无尽,根本处理不完。一直到月上柳梢,他仍是没有出过书房。 那一次过后,皎皎便知道了,他从来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想到从前,心底一股苦涩滋味浮了上来,混合着全身止不住的疼痛,让她几乎掉下眼泪。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树上的枯枝被吹断,掉落了下来,发出好大一阵声响。 难得陷入睡着状态的皎皎顿时被惊醒了过来,双眼直直望着漆黑的窗外。 其实窗外并不是很黑,满地的白雪似乎驱散了黑夜,将整个大地浸染得昏暗发白。守在外间的细柳听到她坐起身的动静,挑帘而入:“公主,您醒了?” 皎皎低低应了一声。 “可是身上疼?”细柳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短了,知道这种凌冽严寒的天气下,她极难入睡。即便是小睡一会儿,也总会被疼醒过来。 皎皎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微不可觉点了点头。 细柳便不说话,只是上前为她揉捏着肩颈。 揉捏了一会儿,细柳突然开口:“摄政王还在门外守着。” “什么?”皎皎几乎脱口而出。但随即又冷了脸色,“他爱站多久都随他。” 她想,自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总是不自觉就对他心软下来。 窗外的风仿佛更大了,漫天飞雪。 及至天蒙蒙亮时,太皇太后那边突然传来消息,“章御医说,太皇太后的情况不太好。” 皎皎脸色顿时煞白,“什么叫不太好了?”
第60章 立孟家女儿为后 前来传话的宫人被她的脸色吓到, 呐呐不敢言语。皎皎满心焦急,再顾不得什么,随手拿起一件衣裳披上, 就匆匆朝外跑去。 到了门外,才发现外面仍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穿着一件玄色流云纹劲装,腰间系着同色暗纹腰封, 外罩着一件黑色狐裘大氅上。 他不知在雪里站了多久,久到身上落满了雪, 几乎将一件黑色大氅染成白色。 听到动静, 他抬起头,便看见只披着一件外衣,赤脚跑出来。眉心不由得狠狠皱着,他开口道:“怎么就这样出来了?”然而话音微微嘶哑。他扭过头,飞快抬手掩着唇,轻咳一下, 又重新回过头, 看着皎皎。 皎皎的目光里满是茫然无措,仿佛不知归家路途的孩子。飞扬的雪花在屋檐灯光的照耀下,缓缓飘落在她的肩头, 让她看起来有种透明的易碎感。 徐空月还未来得及将身上的大氅扯下来,便看到她飞一般的奔跑出去。 地上积雪太厚, 皎皎每踏上一步, 便有一股钻心似的刺骨感从脚底窜上头顶。可她被绝大的茫然空寂感淹没,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可下一瞬,她便被巨大的力道拉住, 整个人猝不及防,朝着后方倒去。随即,一只强健有力的臂膀将她牢牢拥进怀里,黑色的大氅从头罩下,遮住了漫天的寒风刺骨。 徐空月身上也是冷的,他在风雪里几乎站了一夜,似乎连血液都被漫天风雪冻住了。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敞开大氅,将皎皎牢牢护进怀里。 怀里的人儿浑身冰凉,似乎比漫天的风雪还要凉。可奇异的是,他似乎被冻上的血液在接触到怀里这份冰冷时,缓缓解了冻。血液重新在血管中流淌,缓缓燃起一丝丝的暖意。 他靠着这一点点暖意,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 似乎被冻坏的皎皎也在这一点点暖意中渐渐回神。鼻端是满满的药香,带着一股寒凉之意,将所有的浑噩冲散。熟悉的味道盈满鼻端,皎皎几乎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反应过来,手一伸,就要将他推开。 然而不等她推开,徐空月已经放开了她的手。 “如今太皇太后病情加重,你难道想让她在这种时候也为你担心吗?”他的一句话便将皎皎所有的抗拒封印住。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她缓缓抬起眉眼,里面的破碎感几乎让徐空月想将她重新拉进怀中。 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将肩上的大氅扯了下来,动作轻柔地披在皎皎身上。他的手仍是僵硬的,系结时差点捏不住绳结。“我知道你心中万分焦急,可是你就这幅样子闯到她面前,倘若被她看见,她该有多么放心不下你?” 皎皎浑身僵硬,任他慢慢将大氅的绳结系好,再笨拙的打上一个好看的结扣。她其实很想反驳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附和着他的话:“你难道想让皇祖母一直放心不下你?” 她眉心缓缓拧成一团,苍白地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的唇紧紧抿着,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反驳的字眼。等到徐空月终于打好了那个结,她下意识拉了拉身上的大氅,没有留下一句话,转身就朝着太皇太后的寝宫跑去。 身后,徐空月的脚步声稳稳传来,仿佛一种无言的守护。 于是,她所有的焦躁不安、悲痛欲绝都好似被抚平了。 可她却不喜欢这种感觉,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等到她健步如飞赶到了太皇太后寝宫,章御医与太医院稍有点名望的御医全都在此了。 看到这个阵仗,原本就胆战心惊的皎皎心中顿时咯噔一下,顾不得让诸位太医行礼,便急急问道:“太皇太后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一众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回话。就连章御医在接触到皎皎的目光时,都下意识避开了眼神。 皎皎心中忧虑更深,几乎无暇理会他们,朝着内殿的床榻扑去。 从前不觉空旷的床榻,如今却显得格外大。她看到皇祖母陷在锦被之中,紧闭着双眼,胸脯微微起伏着。殿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可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却连半点血色都没有。 皎皎缓缓伸出手,却迟迟等不来皇祖母睁开眼,将她冰凉的手握进掌心。眼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顺着冻到几乎麻木的脸颊,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徐空月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皎皎无声落泪,他的心仿佛被撕裂开来,与本就遍布全身各处的寒凉之意混合在一起,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可他仍是好好站在那里,即便内里已经千疮百孔,外表却看不出一丝伤痕。他望着一众沉默的御医,半晌才开口问道:“太皇太后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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