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侯夫人开朗了许多,站在皇后身边也敢开口说些事情了,她本就会说汉话,就是不识字也不懂什么汉家文化,见到这么大的场面,实在是心中瑟缩。但是音乐是很奇妙的事情,旋律总是给天下所有的人相似的感受。她对着卫子夫笑笑,见她鼓励自己多说话,于是试探着开口不住的赞“好!好听!你准备的真的很好!” 含羞半抬头,真心诚意地说:“谢侯夫人赞赏。” 卫子夫看着她这些年越发稳重,也是心中高兴,不由得多夸了几句:“难为你用了心思,想着博望侯出使颠簸,估计早就把一些礼物都扔了,还把本宫当年抄录的那些单子找出来,这么短的时间,你能让众人排练得有模有样,实在是不容易。本宫已经下旨重赏太乐了,你...” 卫子夫看着含羞愣愣的望向郦苍,眼神迷茫,不禁出言问:“你是有事要忙吗?” 含羞这才收回目光:“哦,没有,是下官有些劳累,一时出神。妾...下官,下官一时恍惚!”含羞觉得自己真是笨透了,都快六年多了,自己竟然还因为顺嘴说错了自称,只好赶紧跪下请罪:“下官一时失误,请皇后责罚。” 转瞬气氛就变了,博望侯夫人虽然不明白的东西很多,但不傻,呆呆地问郦苍:“错什么了?” “没错什么,她太紧张了。”卫子夫冲含羞笑,“一时失言的错误,不必放在心上,郦苍说了今天本应该你轮休的,这几日你也累了,回吧!” 含羞见郦苍冲她笑着点头,心中稍安,郑重一礼后就告辞了。 一路脚下生风的走回太乐,紧着吩咐了两句,含羞就匆匆跑了出来,三两下上了马车,就紧着啐“快走!” 马车缓缓驶动,从少府太乐官署往东北,绕过两个小花园,不一会儿便能到了有藏书无数的天禄阁,从天禄阁出北宫门一直往北走,绕过有名的北阙甲第和东市一直往东,快到了宣平门附近,一架灰色小型马车才在一户院门前缓缓停下。 最先探出车帘的就是宫中女官服制的裙角,紧接着跳下一个眉眼温婉的女人,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眉宇间带着似乎化不开的忧愁和无奈,刚刚落地还来不及站稳,那女子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快步走进小院,正是刚刚结束宫中为博望侯举办欢迎宴会上歌舞表演的含羞。 绕过影壁院内四处可见主人的用心打理,虽然并不豪华,但二十步宽的长型前院也是打扫得干净整洁,而且一旁摆放的摇椅和茶具虽不怎么贵重却也是上好的,想来家里也是有些积蓄的。 有一个看上去也就刚满十岁的女孩从屋里奔出来,双眼通红的扑在那女子怀里,“含羞姨母,就让她们别闹了吧,和离还是休书,我和母亲都认了!只求他们分开!” “胡说什么?哪有子女劝父母分开的?”那女子忍住心疼,低声劝慰:“一切都有的谈,况且你父亲是个不错的,母亲也还不想和离,你替她做主又不能替她过日子,这样说可不行!景福,你去一边玩,我来处理这些。” 旁边的婆子也是见惯了,伸手就要去拉那个小姑娘,准备给大人留出说话的空间。岂料那个女孩坚决的甩开,执拗的说:“这些年,母亲未有对不起他们的,如今我是为母亲抱不平才把祖母气到的,最不应该回避的就是我,错我认,账也要算!” 含羞见她不肯让步,只好依了她,拉着她的小手就往屋里去,她们两个说话间的功夫,吵闹并没有停止。 处在事件中心的竟是两个虚弱的妇人,看关系应该是婆媳,旁边还站着一向当面不搞事,背后出主意的公公,和一个气势汹汹的小姑子,也是景福的祖父母和亲生姑姑。含羞心中无奈,怎么又要来这套,谁弱谁有理?这老太太多亏是真病,不然这么多年的戏演下来,假病也成真病了,那才是得不偿失。说着要家宅和睦不吵架生事,自己这个姐姐每次和丈夫吵架,十有七八都是因为她。 说起来这个家也是奇怪,两个老人自有基业,家中并不拮据,日子却总是哭穷,这就罢了,偏偏还是个重女轻男的老人。人都说重男轻女不可取,这遇上重女轻男的也是无语了,当初替儿子聘妻生子,就给了一个她们手上最差的一个窄院子不说,进门还就背上了债务开口就冲儿子儿媳要求还四千钱的债务。 多亏姐姐在太乐努力当差,拼搏多年,哪怕是在陈皇后手下,也能搏的得一席之地,不仅把自己名字调入太乐,还攒了不少钱财置了如今这个宅院,过了这么多年并没向他们伸手要一贯钱。可他们还不满意,今日又想买个更大更好的宅院,要靠近北阙甲第的那种! 姐夫虽然明白这钱不该给而且也拿不出来,就跟姐姐发脾气,吵闹着就要离婚,好好的大男人竟赌气离家出走了,今天他家人上门来吵闹竟就剩母女两个独自面对,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好久不见的带笑此刻虽然面带病容,却依然思路清晰:“去年茂陵邑徙人,就想让你们换个更好的地方住,还是我最先主动跟你们提出来的,也愿意承担一部分费用,本就是想公公婆婆老了,能生活的方便点,结果你们就是不愿意。这么多年次次如此,左不过就是不信任我,怕我害你们,到今天折腾了两年,前前后后带你们看了多少地方,绝不松口的,如今骤然间便选中了一个四万钱的房子,两三天内便要买下来,开口就是是要我们分摊五万钱?” 难为那老太太虚弱着手抖,还能辩驳:“我不是跟我儿子商量么?也没有要他硬拿出来,最后还不是决定不买了?我就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就喜欢离医馆近些,环境差些就差些,只为了生病时,我过去方便!” 景福忍不住了,她刚刚本身就是暂退战圈,此刻开口道:“您是决定不买了,但说的话是商量吗?难道不是话里话外指责我父亲不孝?您女儿嫁了个好人家,手中有钱能随意动用夫家财产往娘家搬,说拿五万钱就拿五万钱,这边拿不出来,我祖父又是怎么训他的,您没听到?选房子时候一直说不满意,我姑姑一回来就选中了,也不知道是谁相中了呢!” 一旁的姑姑不干了:“你个小辈,有你什么说话的地方,先前你还敢骂你父亲?他是狗东西,你是什么?你撺掇着他们和离,口口声声向着你母亲,你可别忘了,你姓樊,不姓罗!” “我没骂他,你别瞎编乱造!血口喷人!” 含羞眼神冷冷的扫过去:“有些人自己的婚姻都要靠嫂嫂从中转圜,方才有儿女绕膝勉强维持的家庭,此刻又在她哥哥家搬出什么长辈谱?” 那姑姑倒是没脸没皮:“那我也是这家人!你算什么?还有,那好歹是景福的祖母,把她祖母气病了,这便是她的孝道吗?” 自从经历了椒房之变,含羞死里逃生这几年锻炼得越发成熟,开口便是讥讽:“当初也不知是谁,借口在外打拼辛苦,不能在跟前照顾,却对跟前的嫂嫂指手画脚的要求恭顺和孝敬。这几年终于都在跟前了,怎么又不好好缠着父母照顾了?有事了才回娘家搬救兵,把老人折腾病了,还不是要我姐姐一家照顾?这就是你的孝心?” “你要翻旧账是不是?”一直没开口的老爷子,终于出来护女儿了,“那这些年,虽然让他们照看得多了,但我们也没有对不起罗带笑的。别胡乱攀扯,我训自己儿子,有理没理,他就得听着,让他干就必须干,谁让他是我儿子,是小辈呢!” 带笑示意下人带景福出去,并不想让她掺合这些事:“那我们就说回正题,您训完之后,您儿子不吃不喝,把家里当旅馆,倒逼着我要和离,还要拿走福儿的嫁妆,您觉得这是有理?起因是房子的事,您不准备管管?” 老头子十分义正严辞:“你们夫妻吵架,是你们的事,和我们无关,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总不能让我儿子净身出户吧?要不是景福来跟她祖母大吵大闹,气得手都抖了,叫了医官,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吵架生气,又闹着离婚了。” “此事因你们而起,不和你们说跟谁说啊?”带笑喘了两下,压住翻涌的气息,沉声道:“你们到底想如何,直说不好吗?” 一旁景福的姑姑开口了:“我们只是来算景福把她祖母气病的账,其他的我们不掺合!” 景福站在门外,心中恨极,要她道歉,根本不可能!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自私的老人,这些年但凡因为他们闹点矛盾,便扯着孝顺的大旗来压人。之前父亲还会拎得清的站在她和母亲这边,也不知道这两年是老了还是如何,满心满眼都是祖父祖母,全然忘记了从小到大被自己父母嫌弃的样子。 父亲这些年写过的和离书,没有十几也有几十了,不管因为什么吵架,都是冷战、出走、和离!次次被人逼着要离婚,这样的日子,她真替母亲委屈,人家都是无知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有了父亲,真应该改成无知之人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分男女才是! 里面说是在讲道理,其实根本就是在吵,景福有些烦躁的坐在墙角,把头深深的埋入膝盖,仿佛这样就可以听不到了。含羞呆了一会儿也出来了,愚孝狡辩就是这家人的家训,除了一个怪胎姐夫还算,所有人几乎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具唱戏,总拿别人当傻子,他们是真忘了带笑是从宫里出来的了,这点伎俩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含羞轻轻的把景福已经掐出血的手掰开,“再怎么样,都不要伤害自己,真正心疼的只有你的亲人,仇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景福并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说:“姨母应该去帮我母亲的。” 含羞摇摇头,她之前也是被姐姐保护惯了的,如今也是一样,一切都听带笑的,所以不管吵成什么样子,只要带笑心底是不肯和离的,谁都没办法,她每次来都是为了壮声势压场子的:“你母亲自己可以处理的,她这么多年未有行差踏错,讲道理讲人情都是她占上风,反而是你,冲动的去找你祖母,还捎带上了你出嫁的姑姑,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真的像是再给她拉仇恨。” 豆大的泪珠洒在景福的怀里,除了弱弱的抽泣声,没有任何响动,像一座木雕一样,稳稳的坐着,她依然没有抬头,很恨的说:“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清白,这些年欠我母亲的烂账,我母亲不撕破脸去翻,是她善良,我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有一个算一个,谁被气到了都不冤枉。祖母每次生病都是病危,也没见她搞事自私的时候病危了,这是拿身体威胁子女的方法吗?” 听着含羞悠悠的叹息,景福感到深深的无力,她对里面的祖父母束手无策,每次要替她母亲的出头的时候,对方一句:“我对你不好吗?你这么对我?我是你祖父啊!”就能把她打回来。可景福一直想问一句,“你对我母亲不好,从来没把她看作一家人,对我父亲更是没有真心,便是对我千好万好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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