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要紧的是,他那胃好像还有点疼。 陆怀熠连声喘着粗气,眼前天旋地转,胃疼又开始的恰逢其时,他只觉得差不多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眼见得跑进远萝楼,周遭暂时算是安全下来,陆怀熠才终于忍不住甩开钳制着他的手,得了片刻停息,贪婪地喘下几口大气。 但姑娘们是半点也不敢松懈,瞧着情势紧迫至此,陆怀熠却是这副不上道的模样,情急之下免不得都抱怨起来。 “你这就跑不动了?芫娘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大佛爷?” “可不是?堂堂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跑不过我们?跑这么几步就能喘成这样?” “还不跑?再这么耽搁下去,别连着我们也被拖累死,鸿运坊的那些,可没什么好人。” 陆怀熠:“……” 这么多年了,天底下能让他栽的人他还没碰上几个,没成想到香海一碰就碰见一群。 他现在是真有点后悔扯上芫娘跑路,毕竟鸿运坊还没要他的命,远萝楼的这群莺莺燕燕快给他要了。 红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想不多废话,扯住陆怀熠把人架走再说。 只是这一拉一拽的功夫。 陆怀熠怀里的牙牌便也跟着滑脱出一角。 红芍见多识广,此时不免一惊,忍不住瞧着牙牌上的纹路瞠目结舌。 “你是锦衣卫?” 话音一落,方才的埋怨和嫌弃悉数消失。大家皆是错愕,便紧忙凝着陆怀熠噤了声。 只是眼见赌坊的人越追越近,谁都拿不出个旁的主意。 红芍左右瞧一圈,迅速推开一旁的窗子,朝着陆怀熠使了个眼色。 “顾不上其他的,你快先走,鸿运坊的人等会肯定会进远萝楼来。” “我们没旁的地方再带你跑了。” 陆怀熠表情一僵,瞧着下头熙熙攘攘的街面,忍不住漾出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强忍着胃疼憋出几个字:“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从这跳下去?” “这可是三楼。” 红芍却急得直蹙眉。 “你不是锦衣卫么?”京中的锦衣卫各个权势滔天,武功高强。 “怎么?三楼你还跳不下去?” 陆怀熠拧着眉毛气笑出了声。 早知道跑出来要受这罪,还不如烂在赌坊里算了。 芫娘瞧着他蕴满薄汗的额角,一时顿觉是有些异常。未免得在继续耽误时辰,她连忙出声道:“算了,还是不要跑了。” “如今赌坊的人要是进来,咱们跑也跑不远。” 红芍便道:“也罢,那去我屋里躲躲。” “鸿运坊虽没见咱们进远萝楼,可追丢了人,早晚得进来找。” 芫娘却摇摇头:“不行,大家跑的风尘仆仆,万一还聚在一起,一看就能瞧出端倪。” “他们盘问起来,反而容易露馅。” 红芍略作思索:“那不如大家回各自的屋子,芫娘你去翠翠房里。” 陆怀熠蹙了蹙眉,可是还没来及发表什么重要讲话,就被芫娘推着搡进一间屋中。 这屋子不大,构造简单,一张拔步床搁在窗子对面,里头嵌着张梳妆台,便再没了什么旁的摆设。 此外,屋中似乎还隐约带着一阵熏他脑仁子的散香味。 梳妆台前的女子被这开门的动静惊了惊,随即侧目瞧来。 “芫娘?这是……” 芫娘忙关好房门:“翠翠,赌坊有人在追我们,让我们躲一躲。” “那你们快进去。”翠翠二话不说搬开床前沉甸甸的酸枝木脚踏,“去床下,千万别出声。” 陆怀熠随着他们的言语瞧去,脸上免不得挂起显而易见的拒绝。 这拔步床低矮,几乎贴着地面。 那也是人能待的地方? 可胃疼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他连站直都为难,哪里还能顾得上挑? 如今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然也只能眼睁睁任由芫娘摆布。 芫娘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抬起一脚,陆怀熠便被稳稳踹进翠翠床下。 看着他全须全尾地进了床底,芫娘才紧跟着爬了下去。她身形不大,爬起来也是敏捷灵巧,很快便窜进床底。 翠翠才刚将床前的脚踏放好,房门便被人骤然推开。 芫娘被挡得瞧不清外头,只能听得外头的翠翠起了身,在屋里头熟稔地跟赌坊的打手们打发起来。 这拔步床底下位置紧凑,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近到陆怀熠出口大气,那气息都能扑在芫娘的脸上。 芫娘虽心下龃龉,可如今情势危急,她也只能趴在床下不敢动。 眼看无数双脚在眼前来来回回,只觉得心都快要旋上嗓子眼去。只是一旁的人毫无动静,一时间恍惚床下只有芫娘一个。 不过芫娘还是能觉察到,他在隐隐发抖。 她记得,他有胃疾。 她瞧得出来,挺在这拔步床底下,躺又躺不下去,坐又坐不起来的地方,实在算的上活受罪。照陆怀熠这般撑着,要不了多久胳膊就会麻了。 但饶是如此,芫娘却也只是扁扁嘴。 一个赌鬼,混成这般模样也是活该。 早知道会牵连上这么多人,一开始就不该烂好心同情他,更不该答应替他做饭这差事。 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沾上好赌的人,那她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如今只要能早些过了这风头,令红芍和翠翠还有旁的姐妹们都全须全尾的,把这麻烦包赶快打发走才是重中之重。 芫娘一边盘算,一边盯着床榻外头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鸿运坊的人,却怎么也不从翠翠的屋子里头离开。 床底下的时辰变得无比漫长。 芫娘不经意侧过眸,便见得陆怀熠的眉心竟已经皱出个深深的“川”字。 这看起来也太疼了。 陆怀熠那一阵一阵的胃疼俨然没有半分缓解,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一时之间落在芫娘的眼里,又莫名叫她心软下来。 芫娘蹙住眉头,不自主将视线瞟向陆怀熠身上。也不知是怎么,方才在鸿运坊无缘无故被他扯着逃命的忿忿之气,仿佛逐渐一点一点烟消云散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番奔波,才引得这人胃疾复发。 虽然赌鬼向来都可恶至极,可是她也不能算是全然不理亏。 芫娘不由得抿了抿唇,又怕撞到拔步床发出什么动静,正有些犹豫不决,就见眼前忽然一亮。 那挡住人的脚踏终于被翠翠重新搬开:“芫娘,人都被老鸨赶走了。” “你们快出来吧。” 芫娘逃也似得离开了逼仄的床底。 陆怀熠自是紧跟其后,却半点也不生分,熟稔地端起翠翠桌上的茶杯硬生生灌下两杯,硬是将捻着杯子的指尖都攥得发了白,才迎上芫娘打量他的视线。 他的声音发虚,却还是透着几分揶揄:“找你指个路罢了,你们还真想要了我这命才解气?” 芫娘瞧着他那几无血色的嘴唇,和佝偻到凭着桌子才能站稳的身影,心中忽而又有些龃龉。 明明她才是被拉下水的那个,如今倒怎么变得像她在强迫人一样? 芫娘踯躅片刻,终于还是过不去良心那关。她只觉得要快点把这个麻烦赶走,也总得让他这胃疼好上几分再说。 她为自己的心软忿忿叹下一口气,侧目瞟向陆怀熠:“别灌水了,在这等着。” 她嘱咐翠翠两句,便急匆匆出了门。 未几,一碗鲜虾蟹子干拌抄手便正正摆在陆怀熠面前。 可陆怀熠见状,却好似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仍旧蹙了蹙眉头挑拣道:“这玩意的馅儿,好像会在水里游。” “我说过,水里头的玩意儿……” 芫娘坦然:“现下时间紧,我只找到这些,没找到旁的。” “鸿运坊的人现在走了,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如今好不容易甩掉了鸿运坊的人。” “你且当药,吃完快点从远萝楼出去再说,别再牵连旁的人。” 陆怀熠:“……” 鱼虾贝蟹之类的海货水产,一贯是价格不菲滋味丰腴,便是端上桌也是人见人爱,可却偏偏就是陆怀熠这辈子最没法消受的东西。 他和腥味之间,大概隔着此生都永远不能化解的仇恨。 故而饶是此刻的陆怀熠胃疼到唇色发白,也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抗拒。 “我不吃。” 芫娘挑起眉,一把将筷子拍在陆怀熠面前,半丝也不容商量道:“以前挑就挑,我毕竟收了你的现银。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跟这挑三拣四?” “它活着的时候才是水里游的,现在它包进抄手里,已经不会游了。” “给我吃。”
第12章 陆怀熠年过二旬,不管到了哪,都只有被供着的份儿。他还没见过要硬生生按着他脑袋,迫着他吃饭的人。 没人敢,更没人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他觉得好笑,便兀自笑出声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过,我不……” 芫娘怒火中烧,忍不住攥起了手。 一想到今天在鸿运坊没找见玉环,反倒被陆怀熠缠上已然算是足够倒霉,如今想让他缓解些胃疼快点从远萝楼离开,竟还要平白受这份糟蹋。 她咬咬牙,索性在屋中扫视一圈,伸手提溜起翠翠的鸡毛掸子瞥向陆怀熠:“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胃疼还是我胃疼?你听不懂人话?” “我叫你吃饭,你就赶紧吃完,以后少再拿鸿运坊那些事折腾我们。你要是再不吃,我现在就出去叫鸿运坊的人回来。” 陆怀熠垂下眸子,和比自己还矮好些的芫娘四目相对片刻。 最终,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算了。 她有鸡毛掸子,她说得对。 他从善如流地坐下了身,硬着头皮夹起一只抄手。 碗里的抄手个大,浑圆,馅料饱满,皮却软而薄,丝毫不比在京中吃过的差。 抄手里裹了一整只虾仁,弹软又嫩滑,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合着肉馅,一时间又格外丰腴。 星点麻酱和辣油滴在抄手上,再加一把芝麻点缀,将原本平淡的口味瞬间调的别出一格。 一口下去,他唇齿间尝到的,竟全然没有以往那令人反胃的海腥味,只有好几种滋味与口感的融会贯通。 陆怀熠细嚼慢咽地品味起来。 鲍鱼海参,醉虾肥蟹,京中奇货可居的海货水产他吃过那么多,却从没有一次尝到过合口的。 甭管是佛跳墙,亦或是醋鱼,他吃过的水产海获太过,反胃过的则更多。 仿佛只要这些沾水的味道一碰到他唇边,他的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翻江倒海。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直到他吃完整整一只抄手,竟都不似先前那般反应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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