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那些浇在抄手上的麻酱,还能尝出几分花生的滋味,令人回味无穷,想来便是有什么调和的秘方在。 陆怀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碗里的抄手:“你包的虾仁……” 仿佛没有腥味。 芫娘闻言,这才瞟他一眼,没好气道:“没有腥味?那不是自然?” “我先前下了那么多工夫进去,都是为着祛这虾仁的腥气。” “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做两顿自然能瞧出来你厌腥挑嘴。若不是看你胃疼难耐,情急找不到旁的,我才不自寻这麻烦。” 她先前便用花雕炒了葱姜,熬到葱姜酒冒了泡,才把虾仁放进去灼熟,蒸腾的葱姜香气最能克制海腥,便也自然而然能盖住虾仁的腥味。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现下这抄手是热腾腾的,若是等到待会放凉,虾仁没有腥味才怪。 为了能叫这趁人之危的大祖宗赶紧滚蛋,她算是花空了心思。 翠翠在一旁瞧着,也忍不住帮腔:“小官爷可别说,芫娘做东西哪会有不好吃的?” “上回连白玉巷的酒楼都专门请芫娘去做过牛舌,连牛舌芫娘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旁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 陆怀熠一滞,登时挑眉望向芫娘:“牛舌?你做的?” 当初在白玉巷吃过一回牛舌,他便念念不忘,否则也断然不会专程去寻,最后被扣在白玉巷里过了一夜。 牛舌和芫娘的食盒,堪称香海这小县城里的两大奇迹。 后头他也去酒楼里找过两回,只奈何都未能如愿,他还以为是牛舌难得,不是回回都能碰的上。 如今看来,他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芫娘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那日看见你们进了酒楼,那牛舌就是你吃的吧?” “难怪……”陆怀熠唇角堆上几分了然的弧度。 难怪当初的炖牛舌难以下咽,烤牛舌却惊艳异常。 难怪她的食盒子吃不腻,小县城中能有这般俗雅共赏的手艺,他倒真是小看了这位姜小娘子。 陆怀熠舀起抄手,又细细打量一番。 这抄手皮薄馅儿大,连褶子都捏的恰到好处,不深不浅,正好能裹挟上红油和麻酱。 陆怀熠瞧着,心下不由得叹服。 他随即从善如流地咽起了抄手。 芫娘本还有一腔子火,此时却突然消停下许多。 她觉得他吃东西的习惯很特别,和那些寻常的赌徒不大一样。 他未曾有只言片语,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碗抄手的美味异常。 虽然他吃起东西来嘴上总挑三嫌四,但是如今瞧见他吃这抄手,却莫名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声的褒扬。 平静和温雅,好像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就算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姜禄吃东西向来刻意的装模作样,却也丁点和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相较。 陆怀熠吃得虽然细,可却一丁点也不慢。说来也巧,那一阵一阵的胃疼,恍惚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再次被这不起眼的抄手彻底安抚得熨熨帖帖。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像小孩似得给芫娘瞧:“我吃完了。” 芫娘倒是不多话,随即别开视线泠然起身,将陆怀熠面前的碗筷收了个一干二净,转身对一旁的翠翠道:“翠翠,我先回去了。” 她面儿上丝毫没有旁的表情,只瞟一眼陆怀熠,俨然只差对陆怀熠说出一句“快点滚蛋”的金口玉言。 只是不料还没有推开门,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杂乱的捶敲房门声伴着男人的叫声随即响起。 “翠翠,开门。” 芫娘脚下一顿,下意识侧目瞧向翠翠。 莫不是鸿运坊的人去而复返? 翠翠却也只有满眼的疑惑,只好朝芫娘摇摇头,对着门外道:“谁啊?大白天在门外头叫魂,还让不让人歇息?” “我还要睡会,有事晚上再来。” 门外的人却并未就此铩羽而归。 “我,狗春儿。” “快开门,翠翠,我有话跟你说。” 芫娘闻言,慢慢松下一口气。 狗春儿是这远萝楼里头的大茶壶。 寻常的青楼妓馆里不止有鸨妈,总还要有杂役狎司,才好开门迎客。若是有人来闹事砸场子,只管找大茶壶给人打出去算完。 这群大茶壶手黑心更黑,向来跟老鸨是一条心。 为免得和鸨妈生了龃龉,门子里的姑娘往日倒还要对这些大茶壶巴结几分,故而他们向来敢在旁人跟前肆无忌惮地讨要索取,好些姑娘对他们早就是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翠翠听见门外的声音,脸上便漾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却又不得不应声搪塞道:“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 “我今天不爽利,下不得床。” 狗春儿这才止了拍门那动静,攀在翠翠门外头问:“方才鸿运坊的人跟鸨妈来你屋里,为着什么事?” 翠翠皱起眉:“鸿运坊的人乱跑,被鸨妈骂走了,我哪能知道是什么事?” “是吗?”狗春儿冷哼,“我怎么看见你往柴房里拿东西呢?” “翠翠,你是不是把什么人藏在柴房里了?” 翠翠眸光一顿,连忙道:“狗春儿大哥,你看错了吧,柴房里头又冷又干,哪有什么人藏着?” “那是红芍姐姐怕醉了酒被人看见,留着晚上醒酒用的榻。” 狗春儿却阴恻恻地笑一声:“没人?那我就去鸨妈说一声,可看看鸿运坊里找的人是不是藏在柴房里头。” “哥看你还是别嘴硬了,哥还能不知道?养个相好,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满楼的姑娘,哥是最稀罕你的。” “哥进去给你好好合计合计,咱们把这事说清楚自然就没事了。你这会不舒坦也没事,哥晚上来找你,就一阵子工夫,且不耽误你陪客去。” “楼下头还有事,好翠翠,哥晚上来找你。” 翠翠听着狗春儿走远的声音,眼眸中流转的波光不由得滞了滞。 柴房是芫娘唯一的落身之处,若是她不应狗春儿,这事当真被老鸨知道,芫娘定会被驱赶出去,到时候芫娘住在远萝楼的消息也会不胫而走。 可若是应了狗春儿,那必然又少不得受一番作贱,她打从心底里厌恶。 翠翠忍不住咬了咬牙,落身在这秦楼楚馆之中,既然已经端起这卖笑的饭碗,便是残花败柳,哪里还轮得到什么愿不愿意? 她缓缓垂下了目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旁的芫娘自然也听得出那明晃晃的要挟,她很明白狗春儿那所谓的“合计”究竟有什么真正的意图。 眼见翠翠就要委曲求全,她连忙牵住翠翠的手,神情凝望地对着翠翠摇摇头。 “不成,翠翠。远萝楼里谁不知道,那狗春儿绝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开了这一回例子,往后就甩不掉他了。” “我等下搬走,到时候他就是给老鸨告了状,你们只管抵死不认,他找不到人,早晚也是讨打。” “可你孤身一个,能到哪去?你替姜家养活了姜秀才那么久,如今他半点不念这情分,难道你还要坐在巷子里过夜么?就算那孙家大娘待你和善,咱们还能不知这孙大娘又安的什么心?她分明就是图你嫁进他们家去。” “算了。”翠翠叹气,“狗春儿惦记着楼里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既都早已经落了风尘,立那些志气又是何必?” 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的陆怀熠,这才幽幽打断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屋里还有个人?” 芫娘一愣,回眸望向陆怀熠,便见他从怀里头摸出一沓银票。 “万一这好人我能当呢?”
第13章 芫娘愣了愣,不由得朝陆怀熠仔细打量过去。 银票面值不大,五两一张。因着便于兑帐,故而赌坊之中常常可以见到。 然而即便这银票比起大银号中动辄百两的面值的兑银不多,一张也足够芫娘半年的开销。 芫娘和翠翠满眼诧异:“你明明被鸿运坊的人追得到处逃命?哪来的这么多钱?” 陆怀熠哂然一笑。 最高级的出千,往往只需要通过最简单的方式。 “这天底下出千的方法千千万万,又不是只有他鸿运坊才会。给骰子灌水银那点伎俩,蠢得搬不上台面。” “既然跑都已经跑了这么远,出门前不顺点辛苦钱,那是不是太吃亏了?” 芫娘却不全然信他。 她皱起眉头:“你果真肯帮我们?为什么?” “我又没说要白帮,自然是有条件在前。”陆怀熠看了看翠翠,又看了看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搓起半摞银票。 整日被锦衣卫的那些同僚盯着,别提有多烦人了。 “反正我在客栈也早就住腻歪了,正想出来租个院子。” 芫娘听着他的言语,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手里头那满是桐油臭气的银票,忽然就散发出了圣洁的暖光。 她咬咬牙,连忙将视线从那沓银票上头挪开:“你有什么条件?”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应声:“我要在香海留一段时日,在我离开香海之前,每日饭食,你做,我若有吩咐,你也得随叫随办。” “哦,还有,那院子和一应起居,你得打理干净。”陆怀熠眼角堆上几分得意的弧度,拿着银票百无聊赖得当扇子轻扇几下。 “当然,钱,我可以出。” 芫娘皱了皱眉。 他拿她当丫鬟使了? 这除过签张卖身契,她跟伺候他的下人也差不离了什么。 奈何事到如今,他那“钱,我可以出”几个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 钱能治百病,消百灾,能让她不至于露宿街头,能让翠翠不向狗春儿献媚讨好。 更何况,她不至于像从前摆摊求生,可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去找她的玉环。 芫娘稍加犹豫:“可我不能一直留在香海,你这头可有时限?” 陆怀熠略作思索:“或许旬月,又或许一月,反正不会多个三个月去。” 老头虽生他的气,可早晚得召他回京,他在香海自然不至于停留太久。 芫娘听到这,便利索点下头。 “好,我答应,你也要说话要算数。” 陆怀熠嗤笑一声,随即将半叠银票推到翠翠和芫娘面前:“那就这么定了。” 香海县城不大,白玉巷在县城里更算不上什么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这周遭买间连屋带院儿的宅子,所费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陆怀熠那半沓票子,足以毫不费力地买下一个四合院,捎带着街外头的两间门面,还够把屋子里头一应置办得齐齐整整。 有红芍和翠翠跟着忙前忙后,芫娘午后便搬进了那大宅外头的门面。 这门面不大,前头临街,后头可以居住,整体紧紧凑凑,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芫娘往常送饭,也不必再提着食盒走街串巷,只消拐个弯,便能到这宅院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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