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风尘女子,又如何能同权宦人家的河曲马相较?她们今儿本为的是来庆贺,又哪成想会令六爷同她们自个儿难堪至此? 院子里头虽暗,可却也足够让芫娘瞧得清大家的神情。 芫娘几不可见的轻叹一口气,心下自也为今天的事情惋惜,她便站起身来:“翠翠是醉了吧,你们瞧,翠翠脸都红了。” “红芍姐姐,你快带翠翠回去醒醒酒,这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怕是不好走,我点盏灯笼给你们照一照。” 红芍点点头,便冲着陆怀熠点头示意,而后方牵住翠翠,带上旁的姑娘们一道儿离开院子。 院子外头的小路上已经有些暗了。 一抹昏黄的灯光在地上落下一块亮斑。 大家静静地走了片刻,红芍才突然道:“芫娘,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你是寻个借口让我们出来,这里熟门熟路的,我们这么多人,不必送。” 芫娘定了定步子。 “那你们慢些走。” 红芍笑了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旁的什么,只低声道:“我们旁的不会,走夜路却不能不会的。” 言罢,她才和芫娘作别:“对了,从前这县城里没有我们打听不出来的事,可如今这城里头寻来寻去,竟都没有丝毫消息。” “姜禄又不曾出城,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被押在哪个私赌的场子也未可知。” 芫娘愣了愣:“押在私赌场子?” 大家纷纷道:“不错,那些私赌场子里赚的钱多,却也是手狠心黑的,不把人榨干吃尽绝不可能放人出来。” “如今自然是胡三爷最清楚香海的场子,只怕胡三爷儿自个儿就坐的是这把交椅,可他一贯谨慎,他来远萝楼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场子在哪。” 红芍轻笑:“芫娘你放心,如今翠翠的事也了了,我们正好有更多时间精力去帮你打听玉环的下落。” “就算那个什么陆巡是顺天城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这顺天城我们也定能送你去。”
第19章 芫娘提着灯走回小院的时候,陆怀熠正若有所思地坐在抱厦下头的圈椅上。 她垂了垂眸子,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陆怀熠这个人,虽不能说是恶贯满盈,但称得上是好事的,他是真真没做过几件的。若是搁在往常,瞧见陆怀熠吃瘪,芫娘早就偷偷笑出声来了。 可今日分明眼见得陆怀熠在陆巡跟前哑口无言,芫娘却觉得自己半点也没有那占了上风的愉悦。 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头的羊角灯早已经暗淡,衬着陆怀熠的半张脸都隐进了被山根挡住的阴影之中。 这活脱脱一幅“灯下落寞人”,竟无端勾起人几分注目。 直等得芫娘手里头那灯笼,不知被哪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完蛋,她又犯了心软的老毛病。 芫娘撇撇嘴搁下灯笼,随即朝着陆怀熠瞟上两眼,过来人似得劝道:“夜里头的风大,别在这坐着吃风了。” “方才喝那么多酒,仔细半夜里再头疼。” 言语之间,芫娘便挽起袖子,径自先往厨房里头走去。 翠翠午后带来了好些东西,除开晚上吃过用过的,厨房里还有几个盒子。盒子里盛放的都是上好的杨梅,荔枝,为着新鲜,还是捎着冰带来的。此外还有各式精细点心,一看也都价值不菲。 芫娘稍加思索,便利落拿出杨梅洗净。 杨梅味酸生津,解酒是正好的,用冰糖水煮到沸开,等汤汁变得彤红,再将剥好去核的荔枝放进去中和酸味,便能熬出一碗滟滟的杨梅荔枝饮。 最后再将这些连汤带果的杨梅荔枝饮用冰湃起来,滋味便更好。 杨梅荔枝饮味道甜爽,沁人心脾,不管是饭后解腻,还是酒后醒神,都是不二佳品。 等到这杨梅荔枝饮做完,芫娘端着碗走出伙房,方见陆怀熠还没挪驾。 芫娘索性“哼哧哼哧”将陆巡踢开的桌子的桌子搬扯回原地,将那杨梅荔枝饮稳稳搁在陆怀熠眼前。 “喝掉,解酒。” 陆怀熠这才撩起眸光,不知所以地冲着芫娘望了望。 芫娘骤起眉头:“快喝,喝完我还要去洗碗的。” 陆怀熠这次倒是不必擀面杖和鸡毛掸子加持,便从善如流地尝了两口。 杨梅的酸味早已经被冰糖中和,再加上荔枝的馥郁,入口之后回味悠长,冰凉爽口。 芫娘给自己倒一盏解渴的茶,才又道:“听说顺天城里头的达官贵人,如今都喜欢用这杨梅荔枝饮消暑,我这可不算是委屈你。” “香海虽是个小城小县,可你有几分能耐你自己不清楚?你还当真想一个人去查案子不成?” 陆怀熠哂然,不知是不是因着一碗杨梅荔枝饮灌得酒醒了,便戏耍似的抛了抛手里头的骰子,又冲着芫娘打量几眼。 他散漫地笑了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就凭陆巡,短日之内绝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这点把握我倒还是有的。” 陆巡的生父本是随着陆家征战疆场的勇士,只是后来马革裹尸,英国公方做主将陆巡母子接进府中。 他刀马功夫确实极好,办差更是利落。自从十三岁承父亲的军户衣钵进了锦衣卫,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比起陆怀熠这个世子实在要争气太多,故而陆巡自然格外得英国公器重,不到二十岁就被提拔升至锦衣卫正六品百户官。 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陆巡英武归英武,行事倒是向来染着几分武家子弟的触石决木,这次到香海更是不例外。 他只顾像往常一般办差拿人,却没细想过这赌钱玩乐的事,本就是陆怀熠手拿把攥的本事,来得猛不如来得巧。 就凭着陆巡方才在院子里将红芍翠翠她们一顿折损的行径,只怕他光是想找到香海的“鱼头”胡三,就要比本可以的时日再晚些功夫了。 毕竟这香海的私赌场子有多少,又握在谁手里头,还有谁能比远萝楼那些在这种地方出入频繁的姑娘们更清楚呢? 思及此处,陆怀熠不禁揶揄一声:“我的马,哪是旁人想卖就能卖的?” “这香海的案子,是棘手些,可‘不想管’和‘管不了’,那可是不一样的。” 芫娘闻言侧目,瞧着陆怀熠那由内而外的自信,忍不住抽抽嘴角:“你说的倒是好听。” 她兀自点点头:“我承认,你玩起摸牌掷骰子的聪明来,是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我们谁也不如你。” “可官差抓人查案谁是靠这玩意的?当初也不知是谁先前被鸿运坊扣住要扯着我们逃命,你连红芍和翠翠都跑不过,怎么在香海办案子?你不回顺天去,岂不就是等着旁人卖你的马,看你的笑话?” 陆怀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回去?也是,你先前在远萝楼拿了钱都还不情不愿,如今肯定巴不得我早点回顺天。” “姜娘子做的是大买卖,要赚大钱,我留在香海可是把你耽搁了。” 芫娘端着茶杯一僵,忍不住漾出一抹嫌弃的视线往陆怀熠身上瞟去。 她好心规劝,陆怀熠是半个字也没听。芫娘扁扁嘴,有心不同陆怀熠计较,可是退一步却只觉得越想越气。 芫娘索性起身,二话不说便朝着陆怀熠的椅子踹去一脚。 彼时,陆怀熠正在椅子上坐得闲适,怎么也没有料到芫娘一言不合会直接动脚。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哪来的劲,顷刻之间,他身下那椅子便被踢得失了衡。 他身子一歪,自也毫不意外地从椅子上一出溜地往下滑。 他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连忙伸手扶住椅靠去稳稳身子,谁料椅子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抱厦旁的栏杆,陆怀熠一绊,便径直从抱厦的台阶上跌下去,生生在这清寒的夜里,惊起了台阶下头的一片茉莉芬芳。 那花都是陆怀熠搬进院子里之后她才栽的,如今才刚到开花的季节,正是一片郁郁葱葱好光景。陆怀熠倒是不必跌个大马趴,只是糟蹋了她的花。 不过芫娘瞧着他狼狈的模样,一时也不怎么疼惜花了,她只觉得晚上被搅扰到阴郁的心情至此终于一扫而空。 她咧起嘴角,终于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陆怀熠半晌方从花丛里头起身,也顾不上发间缠着残叶,领边还衔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茉莉,只忙着忿忿斥责道:“你未免也太粗鲁了吧。” “你这般女子往后还不得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婆娘?怎么嫁人呐?” 芫娘站在台阶上摊摊手,笑吟吟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还来管我?那私赌场子里头的打手各个都比我粗鲁,你可得留着精神,去跟他们理论才好。” 陆怀熠欲言又止,仿佛是不想再和眼前的野蛮人继续计较。他垂下眸子,伸手刨去挂在身上的枝叶,作势便要抬脚往花丛外头走。 可眼下月黑风高,那茉莉花长得不高不低,甫一迈步,就死死将陆怀熠绊住,现世报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再做什么别的反应,就又一次朝前倾去。 芫娘已经快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大发慈悲地伸出了手,眼疾手快地将陆怀熠牢牢牵住。 “上来。” 正说着,她便将陆怀熠扯上了台阶。 “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我是不能一直留在香海,那是因为我要去顺天找我的爹娘。只不过姜禄拿走了我的玉环,我如今找不见,想走也走不成。” 原本还满眼嫌怨的陆怀熠凝了凝神,沉声问道:“你不是香海人?” 芫娘点下头:“自然不是,我是被人牙子卖来的。” 其实不止是她,红芍翠翠她们也都算不得香海人。 大家都不过是被人牙子卖到香海来的,唯有她因着病入膏肓糟了人牙子嫌弃,这才被丢到荒郊野岭等死,否则只怕她如今也免不得和红芍翠翠一样沦落风尘。 “姜家大叔和大娘拣我的时候,我身上就只剩下一副白玉连环,算是家中留给我唯一的信物。” “可惜如今玉环不见了,红芍翠翠她们帮我找了好些时日都没能找见。” 陆怀熠滞了滞,忽然想起被扣在鸿运坊门前的那个夜晚。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在街上见到的那只玉环:“难不成是一副雕了兰花的羊脂白玉同心环?” 芫娘顿时愣住,不由得满眸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方才还口口声声埋怨芫娘的陆怀熠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正经:“你的玉环果真是从小戴着?” “那玉环是我爹爹和娘亲给我打的,自然从小戴着。”芫娘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见过我的玉环?” 陆怀熠见她急了,反倒悠哉起来:“唉,好像是见过,就是方才摔忘了。” “你不是嫌我‘不顶用’?怎么还三番四次来找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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