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头的信步闲庭, 一瞧便知是那位令京中做酒楼买卖之流皆头疼无比的顺天纨绔之首—— 英国公府陆小公爷无疑。 至于走在后头的, 倒是位甚少出入酒楼饭店的人物。 他一身绀青直裰,束着幅巾, 鹤颈如玉,肤色脂白,薄唇轻抿, 眸光深邃,俨然一副清冷书生模样。 但凡有些阅历的伙计, 绝不至于不认识他。 这位不是旁人, 正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前科探花郎, 谢家的大公子谢安朔。 眼见两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聚在一处,伙计们不由得挠了挠头。 不过眼见贵客们朝着荟贤楼里头去, 伙计们也顾不得再思量许多,连忙脚底生风, 一溜烟地去寻掌柜的。 荟贤楼里头修的考究,整座楼虽坐落在这顺天府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但却扰不到楼中的半丝清净,故而这荟贤楼的厢房一贯安静雅致。 凭立在此中俯瞰街景,是当真能体会闹中取静的精髓。 雅间里早就为贵客奉着温好的水酒同果点。 七星伴月的花型攒盒镶有螺钿,分格摆放着樱珠葡萄,并着安南贩来的香盖同莽吉柿。这些饶是再顺天城里也颇是罕见的水果,都已经细细地剥开切好,码放到整整齐齐。 谢安朔见着迎客的小厮走远,方收回目光端坐在桌前,轻声揶揄道:“在顺天能吃陆小公爷的请,这可真是荣于华衮。” 陆怀熠一只手撑在膝头,坐没坐相地斜倚在圈椅边,恍惚听不见这调侃的言语,只捏住手里头把玩的骰子,自顾自懒洋洋地撩起眼眸。 “少说你那废话,只说东西带来没有?” 谢安朔哂笑,随即忿忿顶一句:“兆奉陈案已经过了十多年,如今朝中人人讳莫如深,这案牍自然更是凤毛麟角。” “我又不是神仙,你想找,我难不成伸伸手就能给你变出来?” 陆怀熠却不气,只慢悠悠道:“年初我跑马那彩头是替谁赢回来的?你弄那彩头又为着什么,你打量我不知道?” 谢安朔眉头一皱,登时收起插科打诨的心思,打量的目光便在陆怀熠身上梭巡起来。 “你就这么信我?认定了我能找得到兆奉陈案的案牍?” 就算人人都知这兆奉陈案是一桩奇冤,可却没有人想看到翻案的一天。 旧案已经按下结案的大印,朝堂也自此平静了十几年,往事重纠伤筋动骨,哪怕是当初最深受其害的当今陛下,只怕也早已再无半分惜故的心思。 故而如今不止是没有人再替这桩案子伸冤,就算是透露出半分要翻案的心思,在朝臣眼中就已然是大逆不道。 谢安朔的模样分外严肃:“小公爷找这案牍,又是为了什么?” 陆怀熠不言,瞧着谢安朔那副模样嗤笑出声。 他百无聊赖地自攒盒当中捻出一粒巴蜀青兔睛,抛着那青葡萄随即在空中幽幽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进他嘴里。 他自然知道这陈年旧案事关重大,旁的人向来绝口不愿提起,谢安朔有顾虑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要寻这案牍的由头,他脑海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那不识好人心,非要把他气死才算完的芫娘来。 陆怀熠恶狠狠咬碎了嘴里的葡萄。 “没什么原因,我是吃饱了撑的才想找这案牍。谢大公子只管放心,其他的事我懒得管,旁的人我更不必去浪费这口舌。” “当作咱们的秘密,也不是不行。” “你谢大公子翰林新贵朝廷栋梁,生父是工部尚书,舅父是内阁学士,若是连你也找不到,这能说得过去?” 谢安朔闻言,眸光也不由得微滞住。 陆怀熠此人,往常斗鸡跑马的去处向来少不得他的身影,在京中同辈中间实在是极不着调。 但如今对上他那双眸子,竟莫名有种要被看穿了的错觉。 谢安朔失笑,兀自捏了捏眉头。 如今还敢探查兆奉陈案的人实在是寥若晨星,是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麻烦,这实在无需多虑。 “再等几日,我会找出来给你。” 陆怀熠轻轻挑眉,似是终于对这几句人话感到了满意,迅速同谢安朔达成共识,过渡到友好的会餐环节。 菜自然都是早已备好的,直等得厢房中传菜的伙计拍一拍手,东西便被鱼贯端上。 荟贤楼早就是陆怀熠吃絮了的地方,吃起旁的菜自是稀松平常。 直等到起了热荤,掌柜亲自端上一道金汤酸菜鱼的时候,陆怀熠方大发慈悲地撩了撩眼皮。 新鲜滑嫩的鳜鱼已然被片得整整齐齐,盛放在金黄爽口的酸汤之中,这金汤使几十位调料熬煮,又伴上脆嫩的酸菜芯,可谓相得益彰。 最后撒葱花海椒用热油泼过,更激得这菜烹香四溢。鲜香酸辣的滋味扑面而来,隔着远远的距离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动。 陆怀熠颇有兴致地夹起一块裹挟满浓稠汤汁的鱼片,不假思索地尝吃一口。 谢安朔见状,毫不留情地调笑道:“怎么?转性了?从前不是鱼虾水获一概不碰的么?” 这头的话音方才落下,另一边的陆怀熠已然错愕地蹙住眉头。 这金汤鱼方才入口,那酸辣金汤的底味下便透出一股久违的鱼腥气。 陆怀熠本以为自己在香海被磋磨得不成人样,被芫娘喂得荤素不忌,早已经将那挑食的毛病改的七七八八,吃鱼吃虾全然不在话下。 怎么如今居然还会吃出腥味来? 他登时一阵反胃,忙不迭将鱼悉数吐了出来。 一旁的掌柜自然是冷汗都冒出来了,又是递水,又是递帕子,生怕陆小公爷有半个不满意。 陆怀熠端着茶船一连漱了三次口才算是堪堪消停,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唇角:“这不是杨师傅做的吧?” 掌柜一惊,连忙打了个千:“小公爷别见怪,杨师傅如今上了年纪,就这个月的月初,已经告老还乡了。” 陆怀熠闻言,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自香海归来几日,他一直觉得家中饭食寡淡,本就图着今天来荟贤楼大吃一回。 这荟贤楼中的杨师傅先前是在宫里头伺候过的御厨,拿捏火候自有独门的功夫,是顺天城里头屈指可数的几位能侍奉住陆怀熠口味的大厨。 谁知就去香海历练了一遭,回来便是天翻地覆,连杨师傅也告老还了乡。陆怀熠这位爷是彻彻底底再没了享这份口福的机会。 饶是陆怀熠还坐在荟贤楼的厢房之中,面前环满了玉盘珍馐,他却觉得一切都味同嚼蜡,初到香海的那份胃疼恍惚就要卷土重来。 陆怀熠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他只是想好好吃顿饭,为什么就这么难! 厢房中一时变得凝重起来,好在门外适时传来一阵轻叩,将这胶着的气氛彻底搅乱。 “世子,是陆百户来了。” 陆怀熠闻言,便放下筷子。 “叫陆巡进来。” 谢安朔见状,索性也慢条斯理地擦擦唇角:“罢了,这饭也吃完了,先前的事还请小公爷再等几日。” “舍妹喜欢城东的樱桃酪,我还要去捎些回府,就此告辞。” 他拱了拱手,作势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进门陆巡朝谢安朔点头示意,而后方对着陆怀熠拱拱手:“世子,国公爷听闻您在香海查办了胡三大喜,打算将南城中新的案子交予您差办。” 陆怀熠皱起眉头,这一顿饭已经吃得够糟心了,偏偏老头儿还要在这时候出来添堵。 他忍不住撇撇嘴:“不是,老头儿有完没完,他还来劲了?真拿我当锦衣卫的毛差使?” “不去,不成就让他打死我算了。” “世子果真不肯考虑?”陆巡撩了撩眸子,“要查的那客栈就在南城的凤翔楼后头。” “等等,你说在哪?”陆怀熠挑眉。 “南城,凤翔楼。”陆巡一字一顿。 姜小娘子在的那个凤翔楼。 陆怀熠忽然眸光一亮,随即望向陆巡:“你说的也是,我这般有始有终之人,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废。” “这南城的案子要是没我,锦衣卫可怎么办啊?” — 芫娘将后厨打理干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腰已经快要折了。 这凤翔楼里每天出出入入的客人数不胜数,只是土豆地瓜,每天就各有一大盆要洗净削好。 此外还有绿菜瓜果,连带着鸡鸭鱼肉也要由她准备妥当。 饶是三更天就起床开始干活,也要打理到入了夜才能闲下来。 凤翔楼的一切都同她来顺天以前的预想实在是差池太大。可她在顺天举目无亲,除过留在凤翔楼,她也无处可去。 天色已经擦黑了,凤翔楼后厨见不得什么人,只有满地永远整理不完的水桶木盆静静罗列。芫娘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对着天上的月亮深深叹下一口气。 她有些想红芍和翠翠,也有些想在香海那小院子里的时日了。 不想也就这么一阵功夫,她身后忽得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芫娘不禁疑惑起谁会这么晚到后厨来,谁知回眸之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闪进了她的视线。 陆怀熠打量着凤翔楼的后厨,随即遣几个手下的旗官三五下替芫娘将那满地木盆水桶归置一处。 他最后方气定神闲地双手叉腰,将目光定在芫娘身上。 “啧,我说……” “你这离要请人吃席,怕是还有些远啊。”
第27章 芫娘怎么也没想到, 最先到凤翔楼来,看到她如此狼狈模样的人会是陆怀熠。 虽然他明明还是念叨着和从前一样损人牙眼的语句,但芫娘却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她打量着陆怀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是委屈难过, 一时又是欣慰愉悦, 可数不尽的言语涩在嘴边, 终究是化作了一抹发自心底的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南城来?” 陆怀熠打量着凤翔楼这差强人意的后厨, 不由得啧啧舌:“自然带人办差呐,还能是因为什么?” “今晚上怕是都在这了, 你总得让我腾点地方出来吧。” 话音落了, 他方勾起唇角,似有所指地敲了敲腰上的牙牌。 芫娘循着动静往他腰上一瞥, 入目的便是他那只象牙雕的牌子。只是这回牌子上正面雕着的官职大字变成了“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再定睛一瞧,芫娘始发觉陆怀熠今日套了身干练的黛色飞鱼曳撒,戴一顶官襆, 比在香海时要像模像样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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