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江州大捷,素枝动了胎气,在军帐中生产,长庚请命延迟回朝,彻底激怒了先皇,先皇不顾素枝身子羸弱,命其夫妇二人直接前往寒沙川戍边,素枝便不得不把尚在襁褓中的你托付给亲信,送到玉华身边。” “没过多久,先皇起意出兵北朔,长庚誓死不愿带兵攻打自己的母族,先皇震怒之际,郑光辅举荐了陆启林,陆启林率军抵达寒沙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歼灭叛党,所谓的叛党,自然是……雾山旧部悉数葬身于雪原,长庚和素枝也因寡不敌众而亡。” “胡说,他们明明与陆启林一同战死!”萧翊厉声反驳,话音落下却感知到自己的心虚。 “姑姑何必骗你?陆启林确实死于北朔铁骑之手,也让先皇就此歇下进攻北朔的念头,可素枝与长庚却……却是被他逼死的,抑或是死在他的猜忌之下。倘若史记可信,为何只字不提长庚乃北朔人?他的父母都是北朔人,只不过由汉人抚养长大,起了汉姓。” 萧翊手中的杯盏应声而碎,瓷片被他捏在手中,鲜血汩汩流淌。 摒念强忍着关切,即便心疼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在他的心头砍下一道又一道的伤疤:“玉华对此事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她阻止不了,谁让她嫁的是复辟一朝的帝王,那时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你。她坚决要收你为子,多年来一直护佑着你,甚至不惜利用先皇对素枝的旧情,你生了一双素枝的眼睛,即便你这张面容让他厌烦,总归能激起他半分心软,也就活了下来,安然长大。这么多年来,玉华一直很想告知你真相,她已因愧疚而积郁成疾,过得委实不易,人既已死,姑姑斗胆请求你,求你莫要怪她,念在她养你二十多年的份上……” 那一刻,萧翊觉得自己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即便他与萧复的父子之情淡薄,他也曾痴望过与萧清规没有这段血缘,可他却从未怀疑过萧复不是他的父亲。真相如此伤人,他视作父亲的人,竟然是迫害了他亲生父母的仇人,这与认贼作父又有何异? 他忽然想起萧复缠绵病榻时的光景,想起萧复咬定他是自己的儿子时狰狞的嘴脸,萧复大抵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宋长庚,却也能看到裴素枝,爱恨交杂。而萧复临终之前也要逼他立誓让位于萧旭,近三十年来他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那么不堪大用,一切都是笑话,他与那个皇位最大的阻碍乃是,他并非萧复的后代,萧复恨极了宋长庚,也恨极了北朔,怎会容他一个留着一半北朔血脉的野种乱了他们萧誉王朝? 心火乍起,萧翊藉着掌心流血的疼痛压抑,不断地压抑,这么多年来他一贯如此压抑着自我,他在心中重复着劝诫自己,这没什么,都过去了,他要平复这股心潮,他绝对不能动怒…… 积水成渊,银瓶乍破,萧翊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双目瞪得通红,许久直不起身来,也不发一言。 摒念连忙想要上前搀扶,却被萧翊推开,她语气里的痛心绝非作假,唉声叫着:“翊儿!” 雨又下了。 萧清规依旧穿着遍布潮湿的斩衰,一袭麻褐,寿眉几次劝她更衣,可她处于坐立难安之地,委实没有这个心思。 城中的暗哨总算入宫禀告,称晌午有一寻常民妇拜上王府,萧翊赶回王府后,府门紧闭至今,始终无人出来。 萧清规的心越跳越快,似乎要涌出喉咙,一声惊雷掷地,吓得她一颤,雨声越来越急切细密,事态猛烈,她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思考。 经历当年旧事之人几乎已经死尽,萧玉华应该算得上最后一个,可她是否还漏掉了谁? 摒念。 摒念跟了萧玉华那么多年,萧清规掌握权力之后也曾派人调查过摒念的出身,半点异样也没查出,可正是因为摒念的身份太干净了,才不寻常。 “民妇?你可看清楚了?不是落发的女尼?”萧清规追问道。 “确实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头发有些白,却也是梳着髻的,很快被请入了王府。属下本想联络府中的眼线,却始终没有收到应答,不知王爷是否下令封禁了府门,属下等也不便入内……” 萧清规到底难放下心,语气急躁道:“什么叫不便入内?去砸了他的府门,就说本宫要死了,闯也得闯进去,将那妇人给本宫抓过来,立刻,马上!” 黑云蔽日,萧翊看不到当空的月亮,也不如西境山岭中有菩提宝相,香囊挂在贴身的常服上,可即便没有这些外物,他还是能在濒临崩溃的时刻想起她,早已习惯如此。 他猛地起身抓住摒念,艰难地问她,害怕听到会令自己受伤的答案:“阿菩可知这些?这些陈年旧事,她的父皇是谋害我亲生父母的凶手。” 摒念答道:“那时阿菩尚且年幼,一直幽居千秋宫中,如何知晓此事?更何况,她若知晓,岂会瞒你这么多年,不与你说?” 萧翊设想了一番,很快笃定说道:“你错了。她若知晓,绝不会告诉我。” 可他也不禁松一口气,暗自庆幸,幸亏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就好,她永远也不必知道。他窃喜地想,他原本要与她说的那些话还可以说,他要告诉她他们并非亲兄妹,他们可以相爱,至于萧复犯下的罪孽,他顿时生起满心的仇恨,那股仇恨短暂地蔓延到萧清规身上,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不能恨她。 话已说完,摒念起意要走,萧翊岂会将她放过,命府兵把她带下去看押于偏院,不愿与她多说一言,甚至毫不在意她的身世与经历。 摒念心知肚明,他一并恨上了她,缟素应声撕裂,露出里面的玄色常服,摒念泪中带笑,最后告诉他:“她自知对不住你,不愿你为她服丧,翊儿,你要好好的,不论你做了什么,都是他们欠你的,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 萧清规派去的人抵达王府附近时,摒念自尽。尸身由家奴抬出,顶着大雨立刻送出城外下葬,这世间最后一个知晓旧事之人也就此亡故了。 她也不过是个悲情人,身在红尘外,心却红尘中。他们那一辈人,尽数的芳华皆绝于元徽元年,少年已去,徒留一团孽债,斩不断理还乱。 曾经多少江湖儿女、世家子弟,心怀复国大梦,志同道合凑在一起,意气风发,好不快意。她出身于淮州富庶人家,为家中独女,倾尽财力助萧复完成大业,她也曾在离亭中与他们共谈过风月,故而才敢直称旧人之名。 后来她和郑光辅产生了一段旧情,所以才如此清楚郑光辅所做的阴诡勾当。 元徽元年是极其惨痛的一年,素枝、长庚身死,留下遗孤,郑光辅迎娶侯爵之女,她腹中的胎儿生下便断了气,随后入宫做了萧翊的乳母,后又为萧清规孤身入凉秋宫,她当真视他兄妹二人为亲子亲女,可惜世事作弄,她还是成了施加痛苦的帮凶。 而她如今完成萧玉华最后的托付,余愿已毕,了无生趣,即便萧翊放她离开,她也是打算决意赴死的。就让他们这些上一代人都悉数化作岁月中的尘埃,被风拂尽,永无来世。
第30章 急转的哀弦(4) 夜幕彻底降临,扶灵宫哭临结束,卢颂筝伴着大雨而归,刚进内院就看到结队的家奴往屋中送酒。 如今正在太后的孝期,此举委实不合礼数,卢颂筝略作思忖,还是硬着头皮进去劝诫:“王爷,眼下不宜饮酒……” 萧翊已经喝得微醺,看她那身孝服就觉刺眼,甩手丢了个酒壶砸碎在卢颂筝脚底:“本王做什么,何须你来置喙?” 卢颂筝看到他手掌干涸的血迹,连忙命人去传御医,萧翊却突然起身,大抵觉得这王府有些压抑,又像是逃离,孤身冲入雨中。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卢颂筝不免关切道。 萧翊将她甩开,卢颂筝跌倒在地上,由丫鬟扶起,萧翊已转身离去,迳直出了府门。 他一路策马狂奔,夜行于冷清的主街,本想入宫去见她,却凭空生出抗拒,他抱着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的心,最终停在了千秋寺门口,犹如雨夜中的罗刹,闯入这皇家佛寺。 与此同时,嘉宁宫中,萧清规等得心焦,桌上的晚膳已经冷得彻底,寿眉又盛了一碗热粥,在旁艰难劝食。雷闪直作,雨势愈发滂沱,萧清规僵坐的身躯似乎因雷殛所致产生了一丝裂缝般,她忽然想起碧珀合香树娇贵,最忌暴雨,那枝抽出的新芽经过一夜的雨打定会枯萎,当即起身冲出寝殿。 寿眉连忙放下粥碗,追了出去冒死拦住萧清规:“长公主!雨这么大,您何必自己跑出来!受了凉……” 萧清规挣扎着,手指远处的碧珀合香树:“快叫人来支起雨棚,你不是说它发了新芽?” “奴婢这就去唤人,长公主回屋内等候就好……” 一众宫女太监赶来,围绕着碧珀合香树手忙脚乱,萧清规不顾寿眉的阻止,非要亲自动手,全身已彻底被雨水淋湿,寿眉的叫声被雨声压制,她似乎听不到了。 那般混乱之时,暗哨入宫禀告,萧清规正踩在树旁的矮梯上拉扯雨棚,身边的宫女太监低呼不断,寿眉连忙去问话,跑回树下叫她:“长公主!王爷那儿有消息了!” 萧清规只听到“王爷”二字,险些跌倒,爬了下来,狼狈地抓住寿眉问:“人呢?” 院门口只有禀告消息的暗哨,不见什么妇人。 “那妇人是被抬出王府的,已经死了,我们的人便没动手,不多时王爷独自离开王府,去了千秋寺。” 萧清规喃喃自语:“他说了会来见我,他说晚些时辰会来见我,天已经黑了,他怎么还没来?” 猛烈的风伴着雷闪袭来,刚支好雨棚应风倒地,传出一声异样的响动,萧清规怔怔回头,看到那枝新芽暴露在风雨中,宫女太监跑着去追,可谓兵荒马乱。 她不禁有些哽咽,无声落泪,这棵碧珀合香树本就不宜栽种于永安,他们强逆天命将它留下,可它总是要死的,她视那枝新芽为最后的希望,可她终是握不住了。 寿眉刚撑开伞盖遮挡在她的头顶,萧清规已经决定去千秋寺找他,出宫门的路太远,她直接冲进鲜有人至的偏殿,与千秋寺一墙之隔,拽倒空荡荡的博古架便是密道入口,早在翻修千秋寺之际,她便秘密修建了这条暗道,有备无患,就像她的寝殿、萧翊的王府都会有一间密室。 萧清规脱下湿透的斩衰,命寿眉守在此处,孤身走了进去,直通千秋寺。 萧翊入寺之后,一直向里走去,奔着那尊威仪的水月观音像。 他远远看到一个身着蓑衣斗笠的妇人正沐雨跪在观音像前祈福,往生殿正在左手西侧,点灯的僧人撑伞而出,看到他的瞬间有些惊讶,急忙上前想为他撑伞。 萧翊指着那个妇人问:“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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