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旭亲下罪己诏,裁撤天师监,笼罩大誉数百年基业的阴霾终被驱散。 离亭失火,长公主景初罹难,辰王悲痛欲绝,致使旧疾复发,病逝。 隆亨五年的冬天,初雪悠扬之际,舒妃临产,嘉宁宫中的碧珀合香树盛开繁花,可谓枯木发荣。 萧旭在寒风中伫立良久,独自观赏,不免觉得孤寡,他也在等,等他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尚且不知是男是女。 孙盛亲自登高,折下花蕾最为繁茂的一枝,呈给萧旭。萧旭抖落上面的浮雪,凝视那抹比寒梅更艳的红意,久违地露出一抹浅笑。 这时,太监传来喜报,舒妃顺利产下一女,请萧旭赐名。 赐名……他竟然也到了给自己的子女取名的年纪,过去简直想都不敢想。 “坐爱规将合,行看望已几。绛河冰鉴朗,黄道玉轮巍。如此,便唤冰玉,萧冰玉。” 明明午时刚过,长日渺茫,他并未见月,却有些思月,故而起了这个名字。 萧旭怔怔出神,在他的长女有了名的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冠礼,不过一年多以前的事情而已。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表字会叫什么,在元曦去世之后,他承袭了萧复原本定给元曦的表字,字旭轮。 他那时很开心,冠礼结束后喜不自胜地找到嘉宁宫,告诉萧清规他有了表字,萧清规反应平平,大抵想起了元曦,陷入无尽的忧郁与哀思。 离亭早已不在,萧旭执着那根花枝苍茫四顾,只有水月观音像依然巍峨,宝铎微颤,千秋寺的檀香传入嘉宁宫,令细雪愈加沉静,平复俗众的杂念。 就在他脚下的院落中,他即将孤独地困在九重三殿之前,这里曾有过一场离别之宴。 他想他们兄姐弟三人还有机会同坐一席,心平气和地交谈,全然取决于他仍会有愧疚,大抵也是他所剩无几的良心,全部给了兄姐,再无余留。 遥想当日萧翊自西骊凯旋,他下令离亭赐宴,那时他是当真想好生办一场家宴的。而他也会在那个和睦温馨的场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萧翊让渡兵权,归还他这个皇帝应有的权力,他一定做好帝王,保国泰安民,创造盛景,可惜,可惜…… 离宴散后诸芳尽,歧路一别各惜取。 这一别,大抵就是永别。 “阿裳……” 他下意识唤贺兰云裳的名字,脱口后才迟缓地意识到,贺兰云裳为萧清规解毒后就离开永安了,与昔年的摒念一样,心在红尘,却偏要身离红尘,不过仍在苦海里挣扎罢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花枝交给孙盛,孙盛还以为是要赐给刚刚诞下公主的舒妃,幸亏没有问出口。 “八百里加急,送去雾山。” 【番外:雾山千秋】 车辚辚,马萧萧,南出江州时,寿眉转身隔着车帘提醒:“主子,该涂药了。” 萧翊“嗯”了一声算作应答,旋即从身旁的锦匣中找出一瓶药膏,执起萧清规被烧伤的左手,轻柔涂抹。 她的腹部已有些显怀,上了月份的缘故,加之身子要比寻常人亏损,近些日子极为嗜睡,即便经过颠簸的山路,她也昏昏沉沉地不肯醒,眉头倒是会蹙起好看的弧度。 手背上的疤痕仿佛一片肉色的繁花,又像千秋寺莲池中锦鲤的鱼鳞,萧翊已经心疼了一路,也不知这祛疤的药膏到底有没有用。涂过药后,为防她蹭到衣衫上,萧翊依然握着那只手,等待风干。 而他空余的右手正虚虚护着她的头,他瞟了过去,下意识收掌,试图握拳。掌心的厚茧微颤,五指仍旧使不上力,难以握紧,他手上的伤早就好了,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筋脉终究受损,势必要有影响。 他不禁想起摒念的话,自认这只手便是他犹豫的代价,他终究未能从始至终地保持以她为先,幸好他醒悟得尚不算晚,还来得及。 萧清规即便在睡梦中似乎也感知到了隐隐散发着的颓丧,下意识覆上他那只无助的手,贴向自己的脸颊,传递余温,嘟囔着问道:“到哪儿了?” 萧翊沉声作答:“刚过江州,天黑之前就会到。”
第48章 番外:雾山千秋 雾山与江淮二州一衣带水,行在官道之上,所见皆为同源之流,风光别无二致。 等到淮水已尽,便可见雾山下的濯湖,寿眉久居深宫十几年,素闻湖畔离亭之名,也不知今时今日离亭是否还在,大抵早已成为古迹。 她看着渐渐将要远离的淮水,出神着想起,她是在淮州时追上的马车,决定随萧清规而去,隐居雾山。 在那之前,她尚未入淮州时,冯玄度策马追赶而来。他们其实并未说过多的话,更无暇叙旧,畅谈心事。 冯玄度直抒胸臆,问她:“你可愿随我留在永安?顾表哥接手了玄甲军,我也入了玄甲军,虽然现在军衔低微,可我未来必会创立一番功绩。我……我想问你,不,我要娶你,只是可能要暂时委屈你,父亲已为我另说了正妻,可我心里只有你……” 她那一刻在想,冯玄度肯为她追到淮州,就足够了,再多的她不奢望,也不想要。 冯玄度看她的神情便明了了不少,连忙找补:“我现在无力抵抗父亲,这是他准我参军的代价,你只消等等我,等我五年,不,三年,只要我立下军功,自会……” 她笑着将他打断:“冯公子,那便等三年之后再来找我,假使那时你我还满心挂记着对方。可我觉得,到时未必会如此了。” 萧翊和萧清规给了她足够半生无忧的家底,她想她何必离开宫城又跳进另一个内院牢笼,他们都会有各自的将来,无需强行牵扯到一起,那便是兰因絮果的故事了,并不好看。 她嘴笨,说不出什么意蕴深厚的诀别之言,可她也曾读过几本书,就藉着蜿蜒的淮水送给他:“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冯公子,有缘再会。” 她记得萧清规说的话,要她顺从己意,自在地度过余生。她也并非生性卑贱,甘愿与人为奴,只是如今萧清规怀有身孕,又将要与萧翊隐居,她不论以何种身份都应该在旁照顾,这便是她真正的心意。 至于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她不再看冯玄度是否离去,调转马头奔往江州的方向,追上兄妹二人。 萧翊似乎并不欢迎她同行,还是萧清规露出喜色,知她大抵无处可去,执意留下她,萧翊便也没再拒绝,只冷声告诉她:“今后再没什么长公主和王爷,莫要失言。” 她点头应答,旋即奉上萧旭让她带来的“礼”——是那两株辟寒犀,还有一枚用锦匣装着的药丸。 蛊毒解药他们早已拿到,萧清规对这些药丸简直避之不及,险些随手丢出车外,萧翊却因此神色复杂,板着脸留下了。 那恐怕是贺兰世镜所研制的最后一颗吊命之药,贺兰云裳并未给萧清规,而是留给了萧旭,以备不时之用,如今,萧旭又送给了萧清规。 萧翊一直知道他是聪明的,过去不过在扮傻,而那亦是他们兄弟二人最后的默契,他们都知道,这颗药会派上用场,便是后话了。 濯湖畔,正是日落西山之际,残阳如血,金红的黄栌迎风飘摇,百姓肩负柴薪归家,稚子沿途嬉闹,炊烟袅袅。远远可见一座质朴矮小的长亭,写满岁月斑驳的痕迹,此离亭非彼离亭,孤身沐浴着霞光,亘古不变。 寿眉仰头一看,欣喜叫道:“雾山,是雾山!” 萧翊摇晃仍在打盹儿的萧清规,唤她苏醒:“阿菩,到了。” 萧清规微张眼帘,自方寸的窗口望向远方,那是工笔画中的山水风景,至美无俦。烟岚密布于雾山峰顶,徐徐缓缓,忽近忽远,好似聚集了上千年不散,晚霞妄图穿透,也不过筛出了几缕金丝,为这座久无人气的仙山佩上丝绦。 那是他们将要共度余生的雾山。 雾山派的总堂荒芜已久,百废待兴,他们离开皇宫之前的那场离别宴上,萧旭问起二人打算去往何处,大抵还想着厚赠几套宅子,萧翊不惧与他直言,说他们要回雾山隐居,重振雾山派。 萧旭有意派人先行先来修葺,萧清规本就不想他告知萧旭他们的下落,见状岂敢答应,到底还是拒绝了。 如今从头做起,倒确实不是件容易事,彻底翻新之后南境都要入冬了。 她身子沉,每天夜幕初至便要就寝,日晒三竿才起,有时她睡得极死,萧翊右手使不上力,不慎摔碎了茶盏,她竟纹丝不动,若非还能听到浅浅的鼾声,萧翊都要担心她死过去了。 而当她总算睡足了起身梳洗后,萧翊和寿眉已经忙活了半日,她则在床头看到他留下的问安帖子,摊开来看,上面赫然绘着一只冬熊。 她甚至怀疑他本想画一只猪,虽说他不常展现墨宝,到底也是随名儒学过的,大抵技艺过于精湛了些,绘猪看起来又不大雅,三两笔就成了熊。 萧清规将帖子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确定一字没有,不禁生出愤慨,遥想当初送的家书,尚写什么“稽首伏愿,遥叩芳辰”,乖嘴蜜舌的,如今就只剩下一只猪了? 萧翊对此有必要作出澄清:“不,是熊。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早该画猪的,还是你更喜欢彘?威猛些……” 萧清规直接把帖子丢到水里喂鱼。不想鱼还没吃,她的肚子先叫了,手捂着微隆的腹部同他说:“饿了,传膳罢。” 萧翊又气又笑:“你可是在等我应一句“庶”?” “倒也未尝不可。”萧清规歪着脑袋看他,因天光直射而眯起双眸,露出一抹狡黠,“你叫一声给我听听?” “我瞧你近些日子精神头确实足了不少,还吃不吃饭了?”他把话题带了过去,一把捞住她的肩,陪她去用午膳。 寿眉看出他暗藏的担忧,自从回到雾山,他肉眼可见地松弛不少,平日里不少工匠上山翻修旧屋,热切地称他“裴郎君”,他也是有说有笑的,比过去在宫中时待人温和不少。 可也正因人松懈了下来,紧张的眸色便一目了然,秋老虎正盛,寿眉熬了解暑的绿豆汤送来,萧翊正与几个匠人打磨池边的石壁,这处池水从后山的冷泉引出,被日光晒得极为和暖,萧清规闲时喜欢坐在池边踏水,萧翊怕她跌倒,急忙寻人过来改建。 寿眉最后将汤碗递给他,萧翊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不忘叮嘱她:“绿豆性阴,不可给她多喝。” 寿眉了然,旋即状若无意地出言宽慰:“姐姐就是过去睡得太少,近些日子补回来罢了,主子不必过度担心。” 起初她总是唤主子,萧清规听得不舒服,便让她改口叫姐姐,她虽然惶恐,但自是乐意的。 萧翊闻言眼风微冷,扫她一眼,并未接话。 当日还在宫中时,贺兰云裳为萧清规诊脉,自然知晓她已怀有身孕,并未告知萧旭。而正因有孕,阴阳两蛊的解药她必须立刻服下,饱受了数日的煎熬,总算从鬼门关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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