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蓦然发出一声漫长的嘶吼,声音彻底喑哑,顾放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熟稔地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那是经他亲自丈量过长度而特制的,比一般匕首要短上些许,下一瞬,他将匕首插进自己右肩,毫不留情。 “王爷!”顾放大叫阻止。 他想像过去阳蛊发作时那般,借自伤而唤醒理智,毕竟他没有时间,宫门距离亭并不远,对此刻的他来说又是那么远,他务必要抓紧。可那一刀的功效甚微,清醒稍纵即逝,不够,他觉得不够。 他总归是要舍弃些什么的,唯有更痛才能催使他抵达离亭,他很快将视线瞄准那只半废的右手,推开阻挠的顾放,果断将刚刚愈合的筋脉割断,那委实是痛极的,冷汗淋漓,鲜血顺着右手汩汩流淌,他却庆幸这种痛盖过了心头的啮噬,旋即翻身上马。 顾放无可奈何,将他落在地上的刀捡起,丢到半空,萧翊因疼痛浑身都在发出颤抖,将将接住了刀,无力与顾放多说一句,纵马入宫,杀进战局。 顾放暗道不妙,他目的明确,奔着离亭而去,可玄甲军如何跟得上他?交战已有一炷香的工夫,双方兵马难免混乱,那些兵卒拦不住萧翊,却总能拖延玄甲军和顾放片刻,唯有萧翊一人冲进重围,可谓悬军深入,顾放在这一刹那才隐隐感知到败意,并非萧翊败给萧旭,也并非玄甲军败给护城军,而是萧翊心甘情愿地折服于自己的软肋。 顾放无奈嘶吼,号令玄甲军:“保护王爷!杀进去!” 交战岂如博弈手谈,他也不如萧翊用兵如神,挥剑抵挡蜂拥袭来的护城军时,他的心中已经写满了哀戚,而之后的冲锋不过是赴死,抑或是为萧翊收尸。 陆启林最擅使用军阵,阵法诡谲,让人无法参透,陆真颜身为其子,自然得其真传,命将士以长枪抵挡萧翊,萧翊一路冲至丹墀之下,眼看萧旭近在咫尺,兵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而他苍茫四顾,可谓孤立无援。 数十支长枪环绕,步步紧闭,萧翊始终微弓脊背,因蛊虫的折磨而濒临崩溃,不过闪瞬失神,他忍不住看了离亭一眼,暴露七寸,长枪骤然突进,插进萧翊的腰腹,死死禁锢萧翊。他喷出一口鲜血,却觉清醒不少,他也知道,离亭的火势更猛了。 他看向丹墀上的萧旭,悲鸣怒吼:“萧旭!你看不到那大火?!” 萧旭岂会不知离亭起火,甚至比萧翊还早发现,可他如何管得了?自有守卫在离亭的禁军救火,他担心又能做什么? 他轻咳了一声,全然稳得住帝王的威仪,朗声回道:“皇兄!这一战,还是你输了!莫再负隅顽抗,尽早撂下兵器,朕还能留你一命!” “我让你救她!救她啊!” 萧翊用筋脉已断的右手攥住胸前的长枪锋刃,实则根本使不出多少的力,旋即掀掉头顶碍事的兜鍪,挥起左手的长刀砍伐长枪,引得环绕的兵将阵脚微乱,同时搅得他身上伤口愈重。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多重疼痛叠加,诡谲的埙乐早已停止,体内的蛊虫却仍不肯安歇,他何尝不想求得一死,果断了结自己,或许萧清规已在黄泉等他,不,他还不能放弃,即便是死,他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他不禁低喃,不断地低喃:“阿菩,阿菩……” 他不必看头顶的水月观音,心里早已装满了她,只要想起就仍能求生,离亭近在眼前,他是一定要登上去的。 顾放率领十人总算杀入战局深处,嘶吼着叫他:“王爷!速去离亭,这里交给我!” 长枪阵旋即被顾放亲自击乱,萧翊获得一丝生机,无暇顾虑顾放,直奔离亭,步履已有些蹒跚。 他一路杀过去,身中数剑,数不过来,他只知道他要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他愿摒弃一切,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这世间再没什么能够比她还重要,他过去为何如此执拗?想起她曾恳求他的模样,她说要用自己的余生赎萧复留下的罪孽,他当时怎么就不肯答应?一定要到今日这番田地才顿悟…… 离亭之下,他最后的对手已经恭候许久,是陆真颜。 陆真颜依旧如过去那般恭谨,不过初穿了铠甲,干净而庄重,自觉成竹在胸,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目光轻蔑地打量狼狈不堪的萧翊。 萧翊便清楚地意识到,他还是得杀了陆真颜,他本想饶陆真颜一命的,何苦逼他再犯杀戒,还拖延时间? 他并非祈求,只是质问:“你可知她就在离亭?” 陆真颜心头微颤,面色瞧不出破绽:“我自然知晓,不劳王爷费心,倘若殿下死在离亭,我自会去陪她……” “你、也、配。” 萧翊再不废话,率先出手,蓄满力的一刀砍向陆真颜,陆真颜艰难抵挡,却因萧翊身负重伤而平添了不少底气,游刃有余般反手出剑,招招致命。 “萧翊。”陆真颜第一次当他面唤他的名字,“那我就先送你下黄泉!” “就凭你,不自量力。” 那时萧翊已明显感知到右手彻底失去知觉了,他不愿承认,奈何心思对于战局总是看得那样透彻,他伤得太重,可谓身残,胜算其实不足五成。 离亭顶峰的大火仍在蔓延,烟气呛得人呼吸艰难,双眸也分泌出泪液,纷飞四溅。 他想起率兵前往永安的途中,曾下过一夜急促的雨,他下意识对那作壁上观的菩萨发出祈求,祈求天降甘霖,救救他的阿菩,他愿以性命为代价,死而无悔。 一着不慎,陆真颜的剑遽然刺进他的心口,仍欲深入,他的刀抵在陆真颜的剑下,渐渐力不从心,眼帘愈发沉重…… 离亭之上,萧清规蜷缩在地,仿佛在等待体内的蛊虫将她活活啮死,埙乐不知何时已停。 贺兰世镜也已濒临气竭,仍拼尽最后的力攥着她一只脚不放,看着萧清规痛苦狼狈的模样,她想萧清规总肯听她说话了,亦是她临终的遗言,却并非什么牵挂嘱托,大抵算是废话。 她执拗地想要知道母虫到底在谁体内,追问萧清规:“你……你心……心口……可痛……” 萧清规根本没有神智答她,而她见萧清规不过蜷缩着身子,并未有抓挠心口之举,便有些了然,看来母虫并不在她体内,真是可惜。 浓烟呛得贺兰世镜咳了几声,呼吸已经更加缓慢而短促了,她却还要继续施加痛苦,气若游丝道:“这下……你总……总肯听……我……说话,看……看来……母虫在……在他心……上,他……他必死……必死无疑,又多……多一人……与我……陪葬,死……死一起……” 萧清规恍惚之间听到扑水的声音,她的心中是那么渴望水的到来,浇灭这场大火,她手中始终攥着那瓶贺兰世镜的心血,她想即便葬身火海,这瓶龙血草心血也要留下,即便她已不可控制,是否能安然送到萧翊的手里。 她想萧翊定然就快要取得大捷了,区区宫城于他来说简直是探囊取物,她甚至想他会成为一位很好的皇帝,那是中原子民的幸事,而身为帝王,是不该有她这样的软肋的。 思绪混乱,她下意识护住腹部,惋惜未能出世的孩儿,即便她也不愿见它降生,萧翊甚至迄今还不知道,他们竟然也会孕育子女,他会想要女儿还是儿子?她很好奇,很期待,却不过都是痴念。 烈火已经焚烧上她的肌肤,她感知到覆在腹部的手背被灼烧着,可灼烧之痛于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死过,年少时曾听摒念说起,摒念坚信人死之际会看到西天浮动的佛光,可惜她此时只能看到赤红的火光,大抵她的佛缘尚且不够。 她也曾听说,人死之际会在脑海中回首此生,她所犯下的冤孽倒也不少,无颜说什么迫不得已而为之,都是她自行谱下的因果,一簿乱账罢了,她懒得再理。 眼帘沉重地将要合闭,她忽然想起凉秋宫中的岁月,那些吉光片羽般的一幕幕回忆,皆与萧翊有关。 凉秋十四载,委实没什么好贪恋的,当年她起意修缮景光寺,因犯了封号的景字,她便改了寺名。 千秋之意,并非长公主景初千秋,她的封号已经足够尊荣,大誉之景,自吾而初,无需赘言。 千秋,乃是千古凉秋,他们初结羁绊的光阴千秋,亘古不改。 元徽九年,秋满皇都,东风折桂。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他携着一串翡翠葡萄而来,她摘下小盼菩提上殷红的果,告诉他,阿菩的菩,是菩提的菩。 她想就停在那一刹那罢了。 楼阁禁不住烈火焚烧,几近倒塌之际,她的眼前出现幻象,亦是她所信仰的佛光。 萧翊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仿佛从泥犁地狱爬出,破开残门冲入火海,唤道:“阿菩!”
第47章 番外:永夜的旭轮 隆亨五年的秋天如约而至,不早不晚,岁月的更替总是这般古今一辙,缺乏新意。 那场轰轰烈烈的变动已经过去三月有余,永安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如这偌大又肃穆的深宫,不过比旧日更加安宁,并无什么更改。 夤夜已深,萧旭辗转难眠,披上衣袍信步而行,身后跟着孙盛等一众宫人,不觉走到了紫宸殿附近。 丹墀下的血迹早已被洗刷干净,像是就此能够清除当日惨痛的记忆般,他抬头仰望离亭,那日的大火直烧到第四层,从楼尖开始向下的五层悉数遭遇焚毁,直到下起一场大雨,火势才被熄灭,如今只剩荒凉的遗迹。 朝臣将离亭视作不详之兆,一派主张加急重建,一派主张彻底拔除,争执数日,萧旭做了最后定夺,于七日后拔除离亭。 他想他今夜难眠的缘故大抵正是因为离亭,也算是前来见离亭最后一面。 残废的楼阁仍有半身完好,雕梁依旧,那天的画面随即浮上心头,萧翊击杀陆真颜后,沿阶梯而上,冲进火海,而他在玄甲大军占领宫城之前,随之而上。 皇姐一袭玄色衣袍,经烈火焚烧,好似黄泉开出的十方莲花,奄奄一息地倒在皇兄怀中,他们在第四层相遇,皇兄半跪在地,不断唤着“阿菩”,皇姐始终没有回应,似乎已经死了。 他颤颤巍巍地上前,并非出于不敬,只是想探一探皇姐的鼻息,确定她是否还活着,皇兄红着眼睛将他推开,看他的眼神显然也想杀了他,不过力竭了而已。 他转头俯瞰脚下的战局,自知败绩已经定,开始心慌,过去不曾意识到,他对这江山、这皇权竟然如此贪恋。 他跪在萧翊面前,奉上从贺兰云裳那儿拿到的阴阳两蛊解药,捧给萧翊。他哭着恳求:“皇兄,我把解药给你,把皇姐给你,你把江山留给我,好不好?求你了,皇兄……” 不出三日,皇谕昭告天下,天师贺兰世镜心怀异志,祸乱朝纲,辰王起兵,清君侧,诛杀贺兰世镜。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5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