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击,陛下明明能躲过去。 却不知为何,他推开怀中的贵女,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有些惑然。 他想让我为他挡刀? 可是很疼的,真的很疼。 我七情淡薄,五感便灵敏,少年时帮他挨的那一刀足足痛了两个月,疤痕如今都未消弭呢。 于是错开脸去,我再不看他。 刀正砍在他的臂膀,滴答落血,他面色难看,似是不能置信。 有侍卫冲上前来,制服刺客并将他挡在身后。 陛下却全然不顾,只苍白了唇:“落落,你……” 我平静打断:“陛下还是先止血吧。” 登时有御医妃子将他围住。 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永远都是花团锦簇的烟火。 挤不进去,便不硬挤。 我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倒在地上的萧宴之忽然想到,很久之前,我不通凡事,世界里只能看见一个他。 会在他受伤后,因军医随口一提的雪莲而爬上高峰,脚都磨出血泡。 第二天,眼角清明地冲他献宝:“阿宴,服了它,你就能好了。你快些好起来吧。” 他便将我揽在怀里,细细珍吻。 可现在,我背影遥遥,从始至终,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终归。 他是陛下,不是阿宴。 世上再也没有阿宴了。 当晚,他带伤闯进长春宫,将脸埋在我的颈窝,浑身酒意。 他说:“落落,你看看我,吻吻我。” 我不理他。 他狠狠地掐着我的脖子,我只能看他,可他又倏然松开,又笑又哭:“不对,不对……从前你不是这样看我的。” 有滴泪,滑落在我的肩头。 黏答答的,让我很不舒服。 他说:“吻吻我,落落,我已经很久没好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皇上和皇后,是男人和女人。” 我不动。 他又发了疯,让人把萝歌架住,不从就杀了她。 我说:“人都会死的。” 萝歌也说:“娘娘,我先去一步。你晚点再来找我。” 半晌,他无力地垂下手心,转身离开。 外面传来好大一声的咕咚。 我扶着萝歌站起,看陛下摔倒在夜色里,喃喃嘶哑。 他说:“没人爱朕,她们只爱朕的身份地位,换个人也是一样的。只有你,我一直以为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离开,可你太干净了,看你越多,便显得我是多么肮脏啊……” “我错了,落落,我把你丢了。” 好像带点哭腔。 却没人去管他。 萝歌伺候我洗漱睡觉。 次日,陛下赌气般地晋了那位在他怀中吃葡萄的贵女为妃,让她协理六宫,剥夺了我的凤印。 可谁还会在意呢? 8 宫里飘起飞絮的时候,我的阿姐,桑甘华死了。 我望着传令太监跪着的影子,站着站着,好像外面在下场雪。 陛下登基那年,碍着我和他的情分,并未将桑氏全族抄杀,只是改判流放。 我阿姐,原本也还有机会再嫁的。 只是她咬死了不和离。 前废帝死后她不和离,大夫人险打断她的腿她不和离,以头将地,在陛下面前声泪俱陈,言贞女如何能配二夫,自请为废帝守陵。 这年梅雨季,连下了几个月的大雨。 废帝陵墓被冲开,她曾经的夫君,一副白骨,沤于荒野。 她找遍了荒城所有的官吏,也没讨得几文银子来重做一副简棺。 回程路上还被两个地痞污了身子,她忍辱问他们要了二两银子,在声声谩骂里一言不发。 第二日,她拖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穷棺。 将废帝尸骨收容,然后一头撞死了。 殷殷的血,流在白骨上,是莫名的妖。 来年,此处,应有山花烂漫。 这个春天,可真冷啊。 桑家算不得我的根,我和父母阿姐甚至从未见过。 如今,竟也死得一个不剩了。 死在流放路上,死在荒城废坟。 我叹了口气,托萝歌将阿姐和废帝好好安葬。 快日落的时候,养心殿传来陛下呕血的消息,来请我的小太监跪了满排,其中一个,险些将头磕烂。 我去见了陛下。 形销骨立,日渐萎糜。 他握住我的手,却被空开,落寞地垂下眼:“落落,你阿姐死的消息我听到了,你们桑家倒全是情种。” 有血咳出,可他浑不在意,红了眼眶:“朕近来总是想到从前,落落,当初若败的那个是我。你也会像你姐姐守着废帝那样守着我是吗?” 他死命抱着我,低声忏悔:“朕错了。你知不知道,朕一直宠的蕙贵妃,是她在朕的丹里下了毒,等察觉时,已经晚了。我终于懂得人心可贵,如今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再抱抱你。” 有淡若云烟的记忆闪过。 专宠十二年的蕙贵妃,诞下三子一女的蕙贵妃。 那年,正是她污脏了我的画,也是她,锋芒逼人,满宫无人可挡。 可惜身子骨忒弱,前两年病逝了。 死前陛下问她可有遗愿。 她弯了弯唇角,轻声耳语:“陛下,臣妾只舍不得您。” 我猛然从他怀里挣开:“别碰我!” 其实内心平静。 我知道的。 下毒一事,我早就知道了。 蕙贵妃横行后宫的前两年,我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后来,慢慢熬过来,也就还好了。 太医院里早有我的人。 我凝睇看他,很想说句:“陛下,下毒的是她。但让太医院按下不察,让您无知无觉服了几年毒丹的人,您猜猜,是谁呢?” 可最终没说出来。 陛下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却还撑着来哄我: “落落,我不碰你。别怕,别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我早就看不见你了。 9 陛下病入膏肓的最后一段时间。 求着要和我度过。 他身上尽然是行将就木之人才有的腐烂味道,瘦成一把,像捆枯柴。 白日就在长春宫外搭了把椅子。 躺在那里,不走。 呆呆地自言自语:“落落,你从前说想养只猫,我们都还没养呢,怎么这辈子,就这样快要过去了?” 我不回他。 另寻了个房间,俯身在桌案上誊抄书本。 西陵文人珍贵,很多好的藏书都是孤本,高高地束在阁楼,宁肯吃灰,也不愿惠及民间。 我便将一些珍贵的手抄下来。 每月十五,让萝歌借口出宫回家时送往书院,做那些孩子教学时的课材。 我一大把子事情等着做呢,哪有心力去听一个将死之人无用的呻吟? 直到他说:“落落,你叫我一声阿宴吧,再叫我一声阿宴吧。我废了现太子,改立十三皇子为储好不好?” 我瞳孔微动。 柔光日色下,搁住了手头的笔。 现太子是蕙贵妃的长子,狭隘有偏才。 虽说不管谁登基,我都是圣母皇太后,且也早在他府第塞进去两位良娣,但总归后路动荡,有赌的风险。 可十三皇子就不一样了。 他生母早夭,长在皇子所里,幼时得我百般照料,如今又有军功,为人也算得勤勉恭谦。 萝歌也停下研墨,与我点头。 于是我推开窗户,和絮絮叨叨的陛下隔窗相望。 他怔怔地望着我。 反应过来后忙让内监拿了铜镜,整理已黑白夹间的鬓发。 他的脸上有明显的细纹,皮肉松弛。 管你如何权倾天下,在病痛、死亡之前却是平等的。 此刻,陛下有些斑驳的无措。 他说:“等等再看朕,落落,朕老了,你还这样年轻……我想让你看好看点的我,看少年时的我……”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不是的,在这件事上,原不分男女的。 我懒懒地撑着下巴,唤他一声:“阿宴。” 那天,不知陛下想到了什么。 他竟然哭了。 嘴里喃喃,我听到,他说: “落落,我在呢。阿宴在呢。” 就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学会说话写字,就是他的名字。 磕磕巴巴地写起来像鬼画符。 他就在旁边乐不可支,却总会懒洋洋地应一声:“哎,我在呢。” 太远了。 倒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我将那些恍如隔世的场景移出脑海。 没承想,很多年后,再叫一次阿宴,却不只是单纯地为了想叫。 10 陛下最近很烦。 在废太子后,他另寻了几个由头将蕙贵妃其他子女也迁出宗谱,寄在其他王储名下。 这未必是为了我。 只是他太恶心蕙贵妃了,恨不能鞭其尸,食其肉。 连带着她生的几个子女再见一眼都厌弃。 我搁下笔头,同萝歌道:“你信不信,只要我抖出来太医院有我的人,他丹毒之事我早清楚。我也会和那位贵妃一样的下场,甚至更惨。” 萝歌帮我按揉抄书的手,没有说话。 我平静道:“陛下,是在做场梦呢。让他死前,心里能好受的梦。” “宫中清冷,不如我们去看看,为这场梦,他能做到哪种地步吧。” 我和萝歌出了门。 绕堤御荷塘。 果然和陛下不期而遇。 走动间我腰间的玉佩落入池塘。 他马上让内监护卫去找。 萝歌适时开口:“奴婢听说,自姻缘庙求来的玉,碰过它的男女便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娘娘这块玉,可不是主持上贡得来的吗?” 陛下的眼睛亮了。 他当时就高声喝喊,让所有护卫停手。 宛如回光返照一般,被人搀扶着下了河,小心翼翼地在水里摸索,折腾半个时辰,才抖着手捏起玉佩上岸。 递给我时,他声音都在发抖。 他说:“落落,你看,我找到了。” 当天夜里,他就发起高烧。 本就撑不住的身子越发不堪,却在好些后,立刻来长春宫找我。 他大概以为只要捞起那块玉,就会扭转时空,让破镜也重圆,我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 却见我把玉随手掷在渣斗里。 裂成两半。 他捂住唇咳嗽,从指缝里渗出了血。 面色苍白,不敢置信,嗫嚅道:“落落,你为什么要扔了它……” 我平静反问:“它碎了。坏了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留着?” 陛下垂下眼,不敢再看我。 似乎难以接受这一点,他给自己找理由,口里喃喃说着:“不怪你,桑落,不能怪你,你天生就不懂这些,七情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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