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披肩,他没有生气,反而眯着眼睛,乐了:“哎,往后叫阿宴。” 我无知无觉,模仿着他的发音:“阿——宴——” 于是,昏暗凄凉的流景,毫无生气的荒芜,被禁锢的小轩窗,破损里沉淀岁月痕迹的废床。 就都成了过去。 3 西陵男女之防并不严密。 是以阿宴请命将我一同带去了边南,亲自照料。 转眼春去冬来,我已在燕王府度过四个年头。 数数日子,再两三个月,我就要嫁给他了。 他待我很好。 前两年都是他手把手教我识字说话,要知那时我连路都走不利索呢。 在宣纸上,他一遍一遍带我描摹他的名字。 坐的挺直,身如青松,半点不逾。 只是眉眼带笑,清风朗月:“落落,再写一遍。将来怎么能连你夫君的名字都写不好呢?” 于是洁白的纸上混了墨点,凝出扭曲的『阿宴』两个字。 他笑意更浓,俯身来拭我脸上的墨痕。 后来,战事吃紧,我又大了些。 他不好再亲自教我,便请了两位夫子和一个贴身嬷嬷。 阿嬷姓李,原也是好人家的娘子。 在战乱中被阿宴救下,所以一颗忠心赤胆,便千倍百倍地在我身上报回来。 她说她也有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孙女呢。 是以常常投喂,还喜欢摸我的脑袋。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我并不理解这种感觉,眨了眨眼睛,也伸手,摸摸阿嬷的肩。 动作间的弧度浮动,和她对我所做的一摸一样。 这年冬天,下了好久的雪。 雪最大时,我和萧宴之奉旨完婚。 京城那边只来了一个掌礼的大太监。 很多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和阿宴。 他们说,五皇子真可怜啊,在西陵,谁不知道国师府势大,说一不二呢。 既有二女不能相见的谶语。 那怕是有生之年,他都要孤苦伶仃,再不能进京一步了。 可我并不这样认为。 阿宴怎么能算是孤苦伶仃呢? 明明他还有我,我也还有他。 行夫妻对拜之礼时,有兵卫闯来,跌在地上吐了一口血,惊惶道:“敌袭,有敌袭!” 数九寒冬,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一界之隔的游牧民族大月氏,终于忍不了冬天缺粮断水的饥饿感,纵兵来抢吃的了。 阿宴丢下红绸提枪走了。 离开前,他叮嘱我,在婚房乖乖等他。 蜡烛燃尽前,他就会回来。 我点点头,面色如常地将喜帕摘下,挥退宾客,垂眼安静坐在喜床上,观察红烛燃烧,流下的蜡堆成一个世界。 这晚,府中大乱。 偏院里被人放了一把火,家丁小厮争相跑动提水间,有人高呼『燕王战死了,快逃命啊!』『大月氏要打进来了,跑吧……』 说什么的都有,登时乱成一团。 就连李嬷嬷也不顾礼仪,闯进房帐中,要拉我离开。 我没有动,瞳里清浅一色:“阿宴让我在房里等他,我答应了的。况且,嬷嬷,月氏真要打进来,我们跑不出去的。” 果然,两三个呼吸间,有人推门而入。 是守宅的副将,姓卫,因曾在营中酗酒,被连降三级。 看来今晚的乱子,和他是脱不了干系了。 他急急向我扑来,将我压在床头,一双大手毫无章法地移动,就要撕开我的衣衫。 我并不知这是要做什么。 澄澈而又冷漠地看着他。 直到阿嬷颤微微拿起花瓶去砸他,被他搡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我眼里的光点才动了动。 他从腰间抽出匕首,回身向阿嬷捅去。 有血花扬开,洒溅满地。 阿嬷被他砍断一根手指,尤抱住他的大腿,冲我大喊:“跑啊,夫人,快跑!” 我没有动。 他冷笑着将刀掼进阿嬷的肩膀,钉在墙上,难掩厌恶:“萧宴之将我贬黜,他的女人,我替他享了。你倒是对那短命鬼一向忠心,那就亲眼看着我玩弄你家夫人吧。” 我没有说话。 看他一步步走过来,把我衣服撕开,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他嗬嗬地喘气时。 我摸上他腰间的匕首。 下一刻,他便发出一声惨叫,我狠狠地将他右手钉在床上,扎出一个血窟窿。 有样学样,紧接着,我挨个砍断他全部手指。 血如泉涌,溅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眼里。 我轻轻抹了把眼,手上动作却是半分不停的,拿匕首扎进他的肺腑,紧紧将他钉死在床上。 从头到尾,心绪甚至并无起伏。 我溅了满身的血,要去将阿嬷放下来,想学着她抱我那样抱抱她。 可她躲开了我,阿嬷怕我。 色如金纸,苍白又沧桑的一张脸,她连连后退了几步,盯着我悬在空中染血的手,半晌,讷讷笑道: “夫人好身手,就是挥刀晚了些,也太狠辣了……” 察觉到说错了话,她又忙岔开嘴:“吓坏了吧,夫人。” 我眨眨眼,茫然地摇头。 阿嬷,捅人的手法和力道,我都是现学的,是哪里不对吗? 后来,管家来报,混乱平息。 小丫鬟扶着阿嬷去包扎上药。 没人知道,我生来五观便比旁人格外灵敏些。 有微风将她在窗棱下压低的声音送来:“夫人太残忍了,杀人和杀鸡一样面不改色。这样的怪物,我真怕将来给王爷造成祸患……” 我垂眼去拿蔻甲拨动桌上的烛芯。 看它『嘶』地一声响。 劈里啪啦,有火星子溅到我的手上,灼红了一片也全然未觉。 4 蜡炬成灰时,阿宴果然回来了。 他没有骗我。 只是带了一身伤,逶迤满地血。 是心腹中郎将背叛了他,那一场战,打得分外艰难。 正红锦绣里袍都被划破,露出十余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他连漱洗都没有,便急急赶来看我,将我揽入怀里。 一个裹挟着腥风血雨的拥抱。 眉目郁郁,彷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太子还是不肯放过我。中郎将是他早安排好的人,陪在我身边一十五载,那一剑,明晃晃朝向我后心来,若我没躲过,如今,那荒坟无主的孤魂便是我了。” 我一动不动,手摸在他侧肩彻骨的伤口上。 他定定看着我,像要把我揉进他灵魂的最深处:“桑落,皇宫里人人算计,没有能信的东西。你不一样,你有赤子心,有最干净的灵魂,我只信你。” “和我站在一起,永远别背叛我。” 他握住我的手,坚定又祈求。 我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阿宴身子大好,迟到的圆房。 他让我伺候他药汤沐浴,却反来携我的手,低头吻在掌心上,有寸寸脉脉的热意席来。 看我眼里澄澈的惑然。 他哑了声色:“等你再大些,桑落。” 吾妻尚幼,不知风月,日后需,慢慢教。 …… 边南的桃花开的比京中晚些。 等烟霞时,已近六月中旬。 我总不爱出门,安静过了头,甚至连往日能近身的李阿嬷也不太搭理。 阿宴怕我憋出病来,便磨着要我每日清晨摘些桃花,插进瓶里送去他的书房。 这日我送花时,他正在作画。 支我躺在窗前的竹榻上,他翩然描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途有侍女前来续茶,身姿轻渺,走路无声,我便多看了一眼。 只见她四平八稳地拎起茶壶。 下一瞬,就将刚烧的热水悉数浇在阿宴头上,烫迷了他的眼。 紧接着,从袖袍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刀,烁着寒光,朝向阿宴喉头捅去。 她气力极大,有些练家的功夫在身上,阿宴仓促闪过,扑飞她的匕首,却被人紧紧扼住咽喉,险喘不过来气。 即使我再冷情,此刻也不由站起身来,想着他让我日日摘花的样子,我不想让阿宴死。 于是学着阿宴,拼命去掰开女婢的手,她却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匕刀,狠狠地就要向阿宴胸口刺下。 电光火石一刹那。 我想起,这个场景,我曾见过的。 当时阿宴被大月氏可汗豢养的忠奴刺杀,有暗卫帮他挡过。 有样学样,冷刀避无可避时,我拿手握上,自己受了尖刃,顷刻有血扬开,落在我和阿宴的脸上。 那刀横贯我的手腕,一时竟拔不出来。 屋外的侍卫也终于听到声响,冲将进来,将女婢制住,反押在地。 阿宴眼睛好后。 他执着我臂膀发愣—— 细嫩如雪的肌肤上,蔓延扭曲出一条可怖的伤疤,皮肉翻滚,狰狞丑陋。 于是落下泪来,郑重道:“桑落,此生我绝不负你。” 5 再两年,圣上病逝。 他死前吃了太多丹药,据说尸体不腐,闻之有馨香。 八月,太子顺利即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削藩减爵。 这日,京中司礼太监前来传旨后被扣押,阿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水米不进,李阿嬷为我准备了食盒让我去看他。 推开浓翠斋的门,他把自己掩在正中的黄花梨木椅上,无端一股颓然孤独之感。 我望向他,问:“老皇帝死了,却不准你进京探望。阿嬷说你不开心,可为什么?他对你一直都不好啊。” 他握住我的手,好像与黑暗融为一体。 半晌,突然抱住我:“落落,你知道吗?他竟然,竟然下旨削我全部爵位,只给我留了百里的王宅,无诏不得出。明明我才是嫡子,才是最有资格坐那个位置的人。” 他黯然地将头抵在我的肩上:“落落,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迷茫道:“为什么问我?” “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情。” 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我静静地看着他,清沥沥的眼里映出他苍白的脸:“而且,阿宴,你这里已经有了决策,为什么还要问我?” 这年秋,阿宴反了。 一刀挑断司礼太监的脖子,扯了为父守孝的旗帜举兵进京。 因少年时的经历,我一直不通六欲,情绪淡漠。 所以在阿宴冷夜抱着我,不住喃喃:“落落,你受苦了……”时,我不懂。 为什么住金碧辉煌的王府宅院就是享福。 栖榻在凄风苦雨的军营大帐就是吃苦。 明明,对我来说,并无不同啊。 还有次李阿嬷中了毒箭,疼的满地打滚,哀厉声嚎,求人砍断她的臂膀,我手起刀落,她疼晕过去。 阿嬷醒来后,再不敢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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