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身影缓缓消失在屏风后。 皇后气得眼睛通红,染着凤仙花汁的手指狠狠拍在案几上。 “荒唐!不知羞耻!他怎么能、怎么能……” 皇后目眦欲裂,气得脑袋嗡嗡,“一个野丫头罢了,本宫还见不得不成?” 侍女见了,忙取来薄荷宁片,让皇后轻嗅。 她福身半跪在脚凳上,好声好气相劝:“娘娘凤体贵重,怎能为那不相干的玩意伤了神?且奴婢瞧着,三殿下待那丫头也不过一时兴起,娘娘犯不着为她生气。” 薄荷香清冽,皇后一颗心稍稍安定。 侍女趁机道:“若三殿下真是喜欢,哪舍得那般糟蹋?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自古也只有那勾栏女子,才会遭那等子罪。那些清白人家的女子,哪会这么没脸没皮。” 言外之意,沈砚带回来的人定不是世家贵女。 皇后怒火渐消:“你说的在理。” 又问,“先前打发的是哪个嬷嬷过去?” 侍女福身:“娘娘放心,是刘嬷嬷。她老人家最是懂规矩,定不会负娘娘所望。” 她笑笑,一个山里的野丫头,见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怕是吓得连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想得拿乔。 …… 弱柳垂金,满园蝉声。 花厅内铺着猩红毡子,左侧案几上供着翠石海棠,正面设一方雕花镂空木板,其上或销金嵌宝,或供花藏书。 斑竹梳背椅上,一老妪身着宫装,满脸凝重。手中的官窑青瓷茶杯重重搁在高几上,刘嬷嬷气歪眉眼,怒不可遏:“你们姑娘呢,怎的还不见?” 侍女上前,唯唯诺诺:“嬷嬷息怒,奴婢早早就打发人去请了。” 刘嬷嬷冷声:“……那她人呢?” 她是皇后身边的教习嬷嬷,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今儿领命前来,刘嬷嬷本是想给宋令枝一个下马威,好让她记着自己的身份,不想反被宋令枝摆了一道。 她在花厅干等了半个多时辰,别说宋令枝,连个影都不曾瞧见。 侍女双膝跪地:“奴婢、奴婢不知。” 刘嬷嬷怒火更甚,宋令枝还未踏进花厅,遥遥的,先听见刘嬷嬷训人的声音。 她敛眸低眉。 白芷唬一跳,忧心忡忡:“姑娘,真没事吗?奴婢听说那刘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您这样……” 宋令枝弯唇,不以为然。 她自是知晓刘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前世宋令枝可没少因“规矩”二字,受这嬷嬷的刁难。 那时自己孤身在京,又怕丢了沈砚的脸,也怕因自己连累母家,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错半步。 如今孑然一身,府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更不必讨沈砚的欢心,哪里还管什么刘嬷嬷。 花厅内,刘嬷嬷手掌高高扬起,尚未落下之时,忽听廊下一声急促的:“宋姑娘。” 影壁穿过,最先入目的,是一双乳烟缎攒珠绣鞋。 羽步翩跹,纤腰袅袅。明眸皓齿,云堆翠髻。 宋令枝一身石榴红织金锦缠枝纹锦衣,款步提裙,通身上下,竟无半点俗气,不像凡人尘躯,倒像是天上的仙子。 入宫几十年,刘嬷嬷自以为在宫中见过莺莺燕燕无数,却无人比得过宋令枝的姿色。 她讷讷往后退开半步:“你……” 花厅服侍的侍女还心惊胆战跪在地上,宋令枝红唇轻启:“你先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侍女抹干眼角泪水,连声谢恩,感激涕零退下。 刘嬷嬷嘲讽冷笑:“宋姑娘好大的架子,老奴是奉娘娘之命前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 宋令枝笑笑:“嬷嬷说笑了,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贵人……” 刘嬷嬷心花怒放,挺直腰杆,自当宋令枝有先见之明:“你倒是识趣……” 宋令枝慢悠悠:“怎能和那畜生相提并论,没得自降身份。嬷嬷你说,是与不是?” 刘嬷嬷一张老脸一会青一会白:“你——放肆!果真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也没有。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教导你规矩。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还指桑骂槐……” 长袖扬起,案几上的汝窑美人瓶忽然被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分五裂。 宋令枝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猝不及防,撞上身后一个强劲坚.硬的胸膛。 抬眸望去,只见玄青袍衫往上,是沈砚眉眼清隽的一张脸。 浑身僵滞,宋令枝面上的坦然从容烟消云散,她急急往后退开半步,福身请安:“殿、殿下。”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纹丝不动,沈砚面不改色,轻而易举将宋令枝搂入怀。 地上的碎片自有侍女洒扫干净,沈砚拥着宋令枝,往上首坐下。 刘嬷嬷一口银牙差点咬碎:“老奴见过三殿下。” 沈砚不语,只垂首望着怀里的宋令枝。 日光洒落,宋令枝鬓间的金镶玉步摇在光下熠熠生辉。眼眸低垂,颤若羽翼。 沈砚弯唇,好整以暇欣赏怀中之人瑟瑟发抖。 刘嬷嬷站在下首,等了半日,也不见沈砚喊自己起身。 心底暗暗将沈砚骂上千万回,刘嬷嬷顶着一张老脸:“三殿下,老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沈砚眼眸未抬:“嗯。” 刘嬷嬷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忍着怒气笑道:“ 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特地让人寻来些奇珍异宝。” 一面说,一面命宫人捧着锦匣进来。 “这二十匹妆缎,是娘娘赏给宋姑娘的。还有这和田玉镯……” 那玉镯莹润细腻,半点瑕疵也无。 沈砚拿在手上端详。 刘嬷嬷张唇,等着宋令枝谢恩。 少顷,方听得沈砚一声冷笑:“母后如今真是老糊涂了,这等粗制滥造也拿出来赏人。” 随手一抛,玉镯自沈砚手中滑落,无声落入锦匣之中。 刘嬷嬷瞪大眼,惊恐:“——殿下!” 沈砚视若无睹,眼神淡漠。 刘嬷嬷垂手侍立:“娘娘一番好心,殿下这番行事,岂不叫皇后娘娘寒心?娘娘一心为着殿下,殿下不知感恩,反而还……” 沈砚缓声打断:“嬷嬷不提,我差点忘了,我确实有一物要送给母后,还请嬷嬷代为送进宫。” 他朝后望一眼,登时有宫人捧着锦匣,匆忙赶来,双手献上。 刘嬷嬷面色柔和些许:“殿下一片心意,娘娘若是知晓了……啊——”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刘嬷嬷吓得跌坐在地,脸上如见了鬼,惨白如纸。 她双唇嗫嚅,手指颤巍巍指着地上一物,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这这这……” 那是一段红舌,青杏的红舌。 血迹干透,锦匣内血痕斑斑,触目惊心。 刘嬷嬷大惊失色,似乎还闻到那浓厚的血腥之气。 沈砚不为所动:“人是母后送来的,自然得完璧归赵。刘嬷嬷,请罢。” 刘嬷嬷两眼一番,直直晕倒在地。 那红舌沾着血迹,落在地上。 只一眼,宋令枝顿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她偏首,努力忘记方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 然怎么也忘不了。 入目所及,是沈砚棱角分明的下颌。 喑哑声音落在耳边,似地府阎王恶鬼:“……害怕?” 宋令枝下意识想要点头。 沈砚低声一笑:“还是恶心?” 宋令枝遍身僵硬,那双水雾杏眸惊恐万分,手足冰冷彻骨,气息急促。 宋令枝僵着脖子,迫着自己摇了摇头:“没,没有。” 环在自己腰肢上的手臂渐渐往上,沈砚抬起宋令枝下颌,逼着她往前看。 红舌近在咫尺,宋令枝失声惊呼,双目紧紧闭上。 沈砚面无表情:“睁眼。” 宋令枝继续闭眼,狠狠摇头。 沈砚不动声色:“睁眼,还是你想看见你那两个丫头……” 宋令枝猛地睁开眼睛:“不要!” 入目却是沈砚的掌心,日光从指缝穿过,只能望见园中的春光。 她愣愣眨了眨眼,转而去看沈砚。 那双墨色眸子无半点波澜,平静宛若秋波。 沈砚低头,饶有兴致欣赏宋令枝的战战兢兢。 他忽然不想杀宋令枝了,留着当个乐子也不错。 ——直到他腻。 地上的狼藉自有奴仆上前收拾,那刘嬷嬷也让人拖下去。 一时之间,花厅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落日西沉,霞映满池。 沈砚起身,拂袖准备回房。 宋令枝忽然伸出手,攥住沈砚衣袍的一角。 沈砚狐疑往后望。 思忖片刻,宋令枝终大着胆子开口:“我明日……可以出府吗?” 杏眸低垂,宋令枝声音低低,“我想去家里的铺子转转。” 她昨日收到家中祖母的来信,那家书自是由沈砚交给自己的。信中祖母提到京中的几间铺子,让宋令枝得闲,可以过去瞧瞧。 宋令枝皱眉:“我若是一直不露脸,祖母定然会起疑心的。” 夕阳西下,日光渐退。 沈砚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攥着他衣袂的手指渐渐松开,宋令枝眼眸轻垂:“若是不行……” “可以。”手指轻抚过青玉扳指,沈砚垂眼,声音淡淡。 宋令枝黯淡的眸光蓦地亮起。 …… 炎炎夏日,蝉鸣不绝于耳。 长街日光满地,宋令枝坐在七宝香车内,纤纤素手挽起车帘一角。温热的日光停留在指尖,光影自指缝溜过。 沈砚的府邸被远远抛在身后,再也见不得。便是如此,宋令枝仍觉得不可置信。 沈砚竟真的……允她出府了? 她还以为对方想将自己囚在府中一辈子。 白芷瞧见宋令枝这般,只觉得好笑:“姑娘怎么像第一回 出府似的?” 宋令枝笑而不语。 前世她虽在京中十余年,却甚少出府踏春游玩,或是在学规矩,或是为沈砚烦心。便是出府,也是哪家设宴宴请。 那些贵女打从心里瞧不上宋令枝,且宋令枝不得沈砚欢心人人皆知,京中人人踩低捧高,久而久之,宋令枝也借病闭门不出。 七宝香车驶出长街,视野开阔,日光尽收眼底。 酒肆前的幡旗高高飘拂,随风而动。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再往前,是卖冰糖葫芦的摊子。 三三两两的稚童吵着闹着,笑声不绝。 白芷扶着宋令枝下了马车:“姑娘,前方有家胭脂铺子,前儿秋雁不是说……” 倏然,前方二楼茶肆窗前晃过一道身影。 宋令枝愕然瞪圆双目,推开白芷提裙往茶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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