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辞和杨陵,同时睁大了眼睛。 高庆看到手臂上的疤痕,挣扎骤然停止。他剧烈地喘息起来,猛地跌坐回地上,仿佛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都被抽了个干净。 戚玉霜居高临下看着高庆,她玉白的面颊背着光,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当中。戚玉霜没有再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高庆,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高庆的手无力地垂到了地上,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哽咽了起来: “我、我从没有想过……” “会将事情弄成这样……” 戚玉霜没有开口,屋中只能听到高庆自顾自的嚎啕之声: “我确实是提前率兵出了邙谷,但我并非有意破坏计划,不过是不甘心固守后方,我也想立下第一等的功劳!” “可谁知刚渡过北辽河,还未来得及准备,就直接遭遇了犬戎的大军。他们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万将士全军覆没,我也失手被擒……” “在犬戎严刑之下,我才迫不得已,供出了我所知道的事情……后面发生的一切,我就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卢隐会提前出邙谷,我也不知道戚定远为什么会如此急躁!”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这样的!” 高庆双眼瞪得老大,恐惧与痛悔交织在一起,竟然倏地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戚玉霜身影定定地立在原地,仿佛成了一尊玉做的雕像,半分移动不得。 “戚姐姐!”杨陵担忧地唤了一声。 这一声却像击溃了戚玉霜心中某一道即将崩溃的防线,她身体仿佛突然失去了大半气力,向后虚仰,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两步。 “玉霜!”卢辞急忙伸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 能说什么呢? 十万将士的牺牲,七年无法逃脱的悔恨折磨,最终得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玩笑般的真相! 汪合说的竟是真的,他并非邙谷之战中的通敌之人,出卖军机的人,也不是他这个犬戎长大的叛将之子! 戚家三军,无人通敌。 最终泄露全盘计划的,竟然因为是这样一个笑话般的阴差阳错! 因为高庆不服安排,想要立下首功,于是没有安分地埋伏在邙谷,而是提前率军出击。他自诩精通兵法,却根本不知道真正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往往千变万化——犬戎屠尽月阚国,得到了高姚马种,行军速度远超从前,一夜之间就已经提前来到北辽河边。 高庆刚渡过北辽河,就猝不及防地直接面对了犬戎的主力大军,一万精兵被全部歼灭。高庆也一同被擒,挨不过严刑拷打,直接招供了大孟所有的计划。 忽勒古是何等阴险的沙场老将,他将计就计,假作不知,命哈尔齐扮作中军信使,手持从高庆军中缴获的手中的中军将令,强调卢老将军提前出谷,在途中设下埋伏,反将卢老将军率领的第一路军一网打尽!其余留在邙谷中的第二路军,自然如同一盘散沙,被犬戎一并烧死在邙谷之中。 极致的痛楚在戚玉霜心中爆炸开来,让她几乎站不稳。 卢辞再也无法忍耐,怒喝出声:“你这贪生怕死的叛徒!” 他手中的长剑骤然闪过雪色的寒光,就要向高庆当头劈下来! “不!”戚玉霜手指骤然发力,将卢辞猛地按在了原地。 “玉霜!”卢辞手臂猛地挣扎了一下,难压怒火的双眼不解地看向了戚玉霜。 戚玉霜依然站在原地。 “玉霜,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是他导致了你我父亲的惨死,导致了大孟十万将士的阵亡!他是我们的仇人,是北疆三军的罪人!” 为什么呢? 戚玉霜薄薄的双唇抿了起来,勾勒出一个极为锋锐的弧度。她的双目在这一刻爆发出极为锐利的寒光,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而坚定的决定,一字一顿地说道: “留下他。” “他在将来,会帮我们一个大忙。” 路已经走出,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戚玉霜也不再是从前快意恩仇、只顾眼前痛快,永远有长辈庇护的少将军。 如今她肩上担负的是北疆的三军,身后有无数忠心追随的将领,她……也有了需要守护的人与事。 高庆的身份,容不得她以私人恩怨,妄下定夺。如今天奉帝已经认定当年真相是汪合所为,此时再突然指认高庆为罪魁祸首,不仅天奉帝多疑的内心难以相信,更会怀疑她的立场——戚家本就与元慧皇后以及太子关系极深,高庆乃是高贵妃之侄,这一层关系太过敏感,轻而易举地就会令天奉帝怀疑到储君之争上。 戚玉霜缓缓提起一口气,仿佛三魂六魄重新归位了一般,在这一口深深的呼吸中重拾了全身的气力,脊背再一次挺直起来。 “不必再问了。” 卢辞按着手中的佩剑,与杨陵一同看向她。 戚玉霜本就玉白的面颊,此刻露出了一种更为冷峻的苍白之色,她的目光没有再看向缩成一团的高庆,低声道: “走吧。” 说罢,她带头向屋门口走去。 杨陵快走两步,为她打起门帘,清晨的阳光从屋门外透了进来,带着一股干燥的暖意,扑到了戚玉霜的脸上,将她面颊上若有若无的一层湿意彻底蒸发殆尽,冰冷得宛如玉石。 戚玉霜抬起头,看着东方山岭上升起的朝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刻,她冷到极致的苍白面色,仿佛又回复了一丝淡淡的血色,带上了三分有人气的暖意。 高庆瘫软在屋角,忽然捂住了面孔,放声痛哭起来。 也许是七年生不如死的番邦生活,也许是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强烈愧疚,戚玉霜听着他迟来的哭声,眼睛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卢辞、杨陵先后迈出,在走出屋门的最后一瞬,戚玉霜顿住脚步,忽然回过头,向高庆问道: “那你知道,汪合的夫人绿云,究竟是什么人吗?” “她?”高庆一愣,用沙哑无力的嗓子小声解释道,“她是娄邪单于第十九位公主,似乎是一位身份极为卑微的夫人所出。十几岁就被娄邪单于指给了汪合为妻。” “我从未见过她,也没见过那位夫人。” 戚玉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大步跨出了屋门,消失在了清晨带着雾气的霞光之中。 “传我将令,三军整装,明日拔营,渡过北辽河!” …… 今年京城的冬天,似乎显得无比漫长。自从入冬之后,接连下了几场雪,每一场都淅淅沥沥,由大到小,又由小转大,似乎下也下不完一样,从白天拖到夜里,一连几日才能止住。 周显静静坐在窗边,听着太傅鲁恕之的教诲,眼睛却不经意地停留在窗外的一片皑皑白雪之上。 鲁恕之看到周显似乎在走神,也没有生气。 周显一向是个温文尔雅、尊师重道的好学生,除了小时候被戚家那位带着干过几次离经叛道的事,本质上还是个大雅君子,于是鲁恕之也没有当即呵斥,而是咳了一声,布满皱纹的脸堆起一个和蔼的笑容,温和地问道: “殿下今日时常观窗外之雪,所思何事啊?” 周显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道:“孤见窗外大雪不停,故而心中担忧。” 鲁恕之苍老的眼睛中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殿下因为何事而担忧?” 周显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北方的方向,轻声叹息道: “不知北疆塞上是否也大雪连绵,这等大雪,北疆百姓与三军,恐怕都要苦于严寒了。” 听到周显的话,鲁恕之恍然大悟,脸上浮现出一丝赞许的神态,微笑道:“殿下此次从北疆归来,对民生之事的体悟也更深了一层,此诚足称赞。” “只是……”说到这里,鲁恕之的话锋轻微地一转,声音也变得低沉,“殿下亲随圣上出征北疆,而大殿下留朝监国。殿下如今年岁也大了,不出几年也将及冠,圣上这一番安排,殿下也不可不深思啊……” 周显道:“孤知道。” 他的表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仿佛对高贵妃与大皇子周昂没有太多的情绪,镇北关外追杀之事,周显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似乎就像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含糊地滑了过去,没有留下半点涟漪。 天色将晚,雪还星星点点地从天空中飘洒而下,卷起白色的凉意,透过重重的狐裘,直沁人的肌骨。 两位太监在前点着琉璃灯引路,灯芯在风雪之中飘摇不定,照得前方道路似乎也有些忽明忽暗。 周显踩着未来得及清扫干净的积雪,一路回到了东宫之中。刚进门,王宝福就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小声说道: “殿下,北疆有人送东西来了!” “什么?”周显难得在面上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他转头看向王宝福,“在何处?” 王宝福笑道:“是戚大将军差人送回来的!” 周显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了起来,他连忙平复了一下心情,伸出左手,道:“是什么?” 王宝福对身后的小太监道:“还不快呈上来!” 几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笼子进了屋,周显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鸽笼,里面活蹦乱跳地站着一只雪白鸽子。在室内的暖香之下,这只鸽子似乎有点不适应这热烘烘的温度,羽毛轻微炸起,在笼子中小幅度扑腾着翅膀,反复地跳来跳去,绿豆大的眼珠不停地看向周显。 王宝福道:“听说这鸽子是镇北军中专门训出来的,能飞越千里不失方向,戚大将军让人带回来,说是给殿下您消遣着玩。” 周显沉默了一下,看着那只蹦蹦跳跳的鸽子,半晌后道:“除了这个……她还有命人给我带什么吗?可有信笺等物?” “这倒没有……”王宝福想了想,道,“这回主要是杨陵小将军奉大将军之命,护送戚二小姐回京,所以也顺便带回了些东西。” 王宝福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偷偷观察周显的表情:“殿下,您还记得戚二小姐吧?就是大将军那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闺名唤作玉云的那位。老奴当年也见过,眉眼与大将军有五六分的相似,小小年纪就是一位美人胚子……” 可惜,周显的注意力并不在王宝福口中所谓的“戚二小姐”身上,在他的视野中,这只白色羽毛、绿豆眼睛的鸽子几乎占据了周显全部的视线,此刻已经熟悉了殿内的温度,开始在笼子里跳上跳下,耀武扬威。 没有信笺,便没有吧,周显心中自我安慰道。至少她还记得给我带点有趣的,这鸽子别的不说,至少有传信之用,说不定我写封信系在鸽子腿上发出去,这鸽子能给我送到她的手中呢? 眼下,戚玉霜身在茫茫草原之上追击娄邪单于残部,居然还有心情给他弄这些玩的,果然是战况并不十分紧急,就连她的心腹杨陵也被派回京城,可见戚玉霜现在气定神闲、胜券在握,所以也用不着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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