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红缨看着他,晴秋走到不远处,拾了一抱枯枝草叶子回来,拢成一堆,拿火镰点着了火,看着火苗腾腾升起,心里才稍稍落定,连忙将鸿哥儿挪向火堆旁,想了想戍北原上的传说,又把他羊皮袄子褪下半截,解开上衣领口,供他发散。 又将水囊丢到被火烘热的地面上,自己烤热双手,不住地搓着鸿哥儿额头、脖颈和手心。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怎么好让这个苦命人死在大冷夜里呢!”晴秋一面念叨一面四处忙活着。 也不知是她心诚则灵,还是鸿哥儿命不该绝,只听见他似乎轻轻“嗯……”了一声。 “天爷菩萨在上!”晴秋忙低下头,照着火光,仔细看着他,见他眼珠儿果真动了动!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又激动又焦急地喊着他。 老天爷,怎么还不睁眼 晴秋蹙眉,狠下心,照他脸上狠命一拍:“穆敏鸿,醒来!” * 这一声好似地狱恶鬼,又仿若菩萨清音,穆敏鸿只觉得魂魄一颤,身子一沉,悠然转醒——却见一张硕大马脸横在眼前,喷着鼻息,几乎又晕过去。 “红缨,你先让让!”晴秋抬手挥走红缨,叫一声鸿哥儿。 好半晌,才听见他答应,“这是哪儿” “野地,坟圈子。”晴秋胡乱答了一句,扶起他,把热乎乎的水囊顺手拿给他。 穆敏鸿不客气的喝掉大半下,才算缓过气来,灵台也清醒,看着她们一人一马,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料想到,不禁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晴秋见他口齿清晰,脑袋也灵光,总算彻底放下心来,把手上窝头丢进他怀里,泄了力一般道:“欸,我听人说你今天为老爷和姨奶奶办丧祭奠,我就想着把红缨给你送来,哪想到回趟穆府,听见澍哥儿说你要走了!我——” 她吐出一口气,接着道:“我还想着你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了,便想着来祖茔找你,让你把红缨带走,也亏得是红缨,它发现了躺在大野地里的的你!你是怎么回事” 她陡然发了怒,喝问道:“你难道不要命了嚒穿得这样单薄,肚里也没食,怎么就敢一个人往南走随从小厮呢二爷为什么不打发个人送送你” 这一通光火直叫穆敏鸿听得都目瞪口呆,他自小就认识晴秋,对于这个姨娘身边的丫头,他一向认为她说话轻声细语,办事不疾不徐,不承想原来背地里竟是个炮仗! “我……”穆敏鸿难得咽了咽嗓子,腹中火烧一样饥饿,他瞪着怀里那块黑乎乎的窝头,就像瞪着世仇一样,不说话。 晴秋哪里知道他想什么,以为他受了自己呲哒,一时面矮,便也嗖了嗖嗓子,扭过身去,让他自己独处。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本都是穆敏鸿所计划的,仇怨已了,他早已存了死志,哪里想去什么京师 可眼下,这簇不大的篝火让他冷硬的身体暖和舒服极了,水囊里的水也让他如蒙甘霖,就连干硬苦涩的窝头,也吃起来格外香甜——求生的意志从四肢百骸发散,他抵挡不了,他再也死不掉了。 不知道是怅然,还是沮丧,穆敏鸿只不断的啃咬着窝头,动静都把晴秋惊动了,她恐怕他又做什么傻事,没想到回头就看到他咬牙切齿啃窝头,不免嗤一声笑了。 “您养尊处优这些年,也吃一回我们乡下人的饭食。” 穆敏鸿又饱饮了一大口水,浑身都舒坦起来,旧日脾性也回来,横了她一眼,道:“这话说得,从前跟着父亲游商,什么雪窝子地窝子没住过,别说你这黄豆面窝窝头,就是羊粪烧馍馍,你少爷我也啃过呢!” 晴秋闻言笑了笑,却道:“我早不是你们家的侍女了,你也早不是我的少爷。” 穆敏鸿一呆,“是喔。” 他吃饱喝足,浑身也回暖了,扑落扑落手,站起来,将羊皮袄子还给晴秋,道:“那我走了。” 这就走了——轮到晴秋一呆,忙也跟着慌里慌张地起身。 鸿哥儿已经往外走了一箭地,晴秋牵着红缨,赶忙追上去,“等等,你把红缨带走罢。” “相识一场,你又救我一命,为着主仆情意,红缨就送你了。” “不行!”晴秋断然拒绝,胡乱想起一个籍口,道:“红缨也不知道随了谁,恁的挑嘴,每日都要吃十来斤苜蓿草,我可养不起,你快领走!” 穆敏鸿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原本是想为红缨找个安稳人家的,他无奈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红缨,红缨见旧主瞪自己,忙伸着大脑袋顶过来。 晴秋注视着鸿哥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你没有拿行囊。” 穆敏鸿眨了眨眼睛,只可惜夜色太深沉,晴秋没看见他这一动作,她只是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霎时浑身冰冷,颤抖地问道:“你原本就没想活着,对罢” 他久久不言语。 竟是真的。 “为什么呀”为已故的三爷和姨奶奶,晴秋恨不得再打他一巴掌,“你不为了老爷和姨奶奶想,你也要为了活着的太太、容姐儿和孟二小姐想想啊!你不是没有亲人,你还有啊!” 也许是旷野寂静,无人能探听穆敏鸿的心声,他这会子倒是松懈心防,应了一句:“可我没了父母……那样一双父母……” 晴秋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泪来,的确,那样一双人走了后,活着留下的人就是渡劫,遭罪。 * 晴秋一抹脸,上前一步狠狠攥着穆敏鸿的胸襟,喝骂道:“你这话没道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只有你的父母是天底下的好父母,别人的就不是嚒你看看小枣儿,她也没了爹娘,又赶上那般难的遭遇,她一咬牙要死要活了嚒穆敏鸿,人人都当你是个少年英侠,谁知道你是个孬种!” 她一扯红缨,又啐道:“我说你千方百计要把马儿托付给我呢,我告诉你,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明儿我就把它卖了!” 她一扯红缨,就要离去,耳朵却支棱起来,果然没走了两步,就听见后头传染一声怅然叹息。 “你——”晴秋倏地回头,借着月光,仔细注视着穆敏鸿,紧着问:“你还要不要死” “不死了。” 她牵着红缨立刻扭头回来,再三确认道:“真的再也不寻死觅活了” 穆敏鸿搓搓脑瓜子,想她怎恁般难缠。“是真的,窝头好吃,热水好喝,火堆也暖和,再也不死了。” “你答应了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是,我答应了。我死过一次,你不知道,人很难死第二次。” 呼……晴秋拍着胸脯,吐出一口气来。总算,总算这家伙脑袋清明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笑道:“是我救了你” “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真好,那以后有缘相见,我得让你还呢!”晴秋笑着道,忽然想起什么,谆谆叮嘱起来:“不管你要往哪儿去,你还是得回一趟家里,衣裳细软总要拾掇上,你没过过苦日子,知道外头什么东西不易嚒正是这些披挂最费钱,回去拿,不然真要饭了。况且这大冷的天,你又穿得这样单薄,不是活活找——” “死”那个字她是不敢说了,忙住了口,又道:“还有孟二小姐,你如今有大孝在身,又不能成亲了,你得上人家府上诚恳地告知一声——你这是什么眼神,不会没去罢” “跟孟二小姐没关系了,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退还庚帖,退亲了。” “穆敏鸿——”晴秋手指不断点着他,气得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你——你,姨奶奶在天有灵,知道不得气死!” “你也说了,我有大孝在身,我虽无功名,但肯定是要为父母守孝的,本来老太太故去就已经让她等了三年,再三年——人家哪里还有这许多三年让我等呢!况且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我又凭什么——唉唷,你别打了!” 晴秋抄起路边枯树枝子,便往鸿哥儿身上抽,他也不躲光叫唤,闹得晴秋都没法儿下力气,扔了树枝,只顾喘气。 真是两难,她知道鸿哥儿说的是实情,总不好让人家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等那么多年,可是,孟家是老爷和姨奶奶亲自给他挑选的亲事啊。 俩人一马踅回土窝子,穆敏鸿又捅咕着了火,俩人隔着火堆,一肚子心事对坐着。 …… “赵子琪说的没错。”忽巴拉,鸿哥儿对着火堆,来了这么一句。 “啥”晴秋回神,问道,他说啥了。 穆敏鸿笑了笑,道:“你刚刚,打我那样儿,真的有点像我姨娘。” “……”晴秋咽了咽桑子,这话真没法儿接。 “真的,我想过,要是姨娘活着,知道我干下这些缺德事,一定会拾起鸡毛掸子抽我的,你别看她往日斯斯文文的模样,其实发起火来,也和别人的母亲都一样。” 晴秋拍了拍鸿哥儿手臂,算是安慰他,想了半天,才道:“你干的这些也不算缺德事,你就是太纵着自己的心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计后果,也不思量别人。” 穆敏鸿没说话,只是又把火戳旺了些。 晴秋恐怕他心思深,再想左了,忙找了个话茬,问道:“刘丰年家最后怎么样了” 穆敏鸿也想漫漫长夜快点熬过去,索性便把前一遭刘家的事细细致致都说了,他说的跌宕起伏,晴秋却打起了哈欠,一歪脑袋,睡着了。 …… 再醒时,天已微微大亮,晴秋揉着眼睛,掀开羊皮袄子——羊皮袄子!她一激灵爬起来,四下里无人,连红缨都没有,心里荡秋千似的高高提起又沉沉落下,这家伙走了,还带走了红缨。 “嘚嘚嘚!”一阵马蹄声,晴秋回头,却见穆敏鸿骑着红缨向她而来。 她呆呆的愣在那里,眨了眨眼,没有眼花,人没走! “楞什么呢”穆敏鸿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她,道:“我去前头老乡家里买了点吃食,快吃了,赶紧就回家罢,太阳也升起来了,等会儿就暖和了。” 晴秋把食物握在手心里却没吃,道:“我先看着你回穆府,打包些行礼细软再走。” “穆府我就不回了,我这就走——” “走,你又要往哪儿走没个奔头,也没个承诺,谁知道……”晴秋咽了咽桑子,执拗起来,“你须得回家,告诉二爷,告诉亲眷,你要去哪儿,然后再三辞别,这才是出门的章法!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反悔的!” “欸,”穆敏鸿挖了挖耳朵,笑道:“我省得了,沈嬷嬷,您老就别念经啦,请罢——”他指了指红缨。 晴秋翻身骑上马,看着坠在身后的穆敏鸿,心里很是不落忍,道:“你也上来了罢,当初我伺候你的时候,你什么衣裳袜子我没洗过,还讲究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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