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无端颓丧起来,扭身攀着她娘手腕,“娘,何苦说这些” “这是实话,就是不中听。况且——”沈母瞧了瞧西屋,道:“就算我与你爹愿意守着你,你哥哥可愿意” 沈天赐他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晴秋心里知道,哥哥已然成家,分明就是这个家实际的主人了,有时甚至连父亲都要听哥哥的话。她不免叹了口气,别说往后,就是眼下也十分难过,家里只有两间正房,住满了人不说,父亲还和弟弟在厢房凑合,实非长久之策。 “那我出钱,再把家里修葺一番——” “快打住,别说这话!”沈母拉了一把晴秋,窃窃道:“你就是把家里修成三厅五厦,当家的女主子也是你嫂子凤霞,你何苦来的又有多少够填还的” 欸,也是啊。 晴秋忽然满腹惆怅起来,原来回家,也不是尽是心中所想的那般美好。 …… 后晌,来卖苜蓿草的挑货郎过来,又买给晴秋一石干草,唏嘘道:“眼下粮食落了价,就连这苜蓿草价格也低下来喽!” 晴秋眉开眼笑付钱,道:“这不是好事嚒” “是好事,可我赚头少了嚒。”挑货郎显然已和她熟络,两手一摊道。 晴秋摇头失笑,没理这个话。 却听那挑货郎继而道:“我后头还是卖凡百杂货啦,这苜蓿草的生意,小老儿就照顾不到小姐啦,小姐还是,呵呵。” 这话虽没说尽,但晴秋闻弦音知雅意,怔了一下,忙道:“省得,省得,我再托人去买。” 或者可以骑着红缨亲自去连州城里逛逛,自己拉草料回来,晴秋心里如此思忖着。 “对了,您上次托我打听的穆家,喔,他们家正出丧呢,嚯,那架势——” “出丧”晴秋矢口打断挑货郎的话:“是今天嚒” 那挑货郎甚少见到眼前这位小姐这般发急模样,磕绊了一下,“是……是今天呐,三更天那府上就报了丧,全城的人几乎都去了,人山人海,清净山寺庙道观都撞了钟。” “丧主是穆敏鸿” “可不就是他!” 晴秋连连点头,鸿哥儿终于将老爷和姨奶奶下葬了…… “欸,小姐,您怎么转眼泪了”挑货郎诧异失声问道。 晴秋摆了摆手,恍恍惚惚往回走去,刘家败落,粮价平抑,三爷和姨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应该很欣慰了罢。 …… 红缨咧着大嘴,细嚼慢咽地咀嚼着苜蓿干草,旁边的小毛驴吃闷头吃得欢快极了,牙齿吱嘎作响,唯有晴秋,杵在马厩槽前发怔。 忽然,她看了看红缨,心里想道,一切都安定了,你也该回到他的身边…… * 回屋和娘亲打个招呼,晴秋作定主意后总是风风火火,沈大娘心上却跳个不停,又说天色已晚,不妨明儿再进城,又说等你爹回来,他送你去! 晴秋只是摇头,穿戴好,就要出门,沈大娘一见了,忙道:“快把外头这件纸袄脱下,换上柜里那条羊皮袄子,那是你当初从府里送出来的,你爹宝贝似的,都没穿过几次,骑马招风,你穿上正好。” “欸!” “捎上水囊和干粮!” 收拾停当出来,牵上吃饱饭的红缨,红缨好似通人意儿似的,一声令下,便撒开四蹄,往连州城的方向奔去! …… 冬季的戍北原天黑得早,还是申时光景,天西边便已泛出了红,老爷儿将要落到地底下去了。 披着万千绯霞,晴秋快马加鞭进了城,红缨似乎比她还心急如焚,咴咴叫着,一径跑到城西,穆府门前。 街道上果然零散着香锞纸钱,翻身下马,前去叩门。 …… “你找谁” 看着眼生的门房,晴秋后退一步,见匾额上那个“穆”字还是从前的,心里落定些,道:“我说了,我找三房鸿哥儿,鸿少爷!” “没有什么三房,这里是穆二老爷的宅子,出去,出去!” 穆府沉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在晴秋面前阖上,她吃了个闭门羹,霎时心慌起来——二老爷从大狱里出来了可“没有三房”是什么意思 看着就在眼前却不能进的家门,红缨也焦急地踩踏着前蹄。 正六神无主着,却听大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半边,晴秋忙抬头去看,却是澍哥儿闪出半边肩膀,他还记得晴秋,道:“是你呀,你来找二哥嚒” “对,我来还他马!”她指了指红缨,道。 “他不在这里,他走了,你也走罢。” 走 晴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啥叫‘走了’” “欸,你问我,我也懵噔着呢!”敏澍摇摇头:“这是他一早就做定的主意,这家他托我父亲照管,他自己要往外头去,从郊外祖茔出来,我们就分别了。” 晴秋呐呐点头,心想,那他必定是去京师,找太太和容姐儿去了,也好,杜管家一家也在那儿,也好过人生地不熟,连州这份家业不要也罢,她相信鸿哥儿定能东山再起! “多谢澍哥儿!”晴秋蹲了个福,回身跨上红缨,一扯缰绳,“驾!” 看着疾驰而去的一骏马一女子,穆敏澍怔了半晌,才自个儿嘀咕道:“也罢,说不定她能劝住那家伙。” …… 晴秋趁着还未关城门,火急火燎出了城,往城郊穆家祖茔骑去,她虽从没去过那里,但沿着洒了一路的香锞纸钱走准没错。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约莫十来里地,终于见到前方一片地,种着一圈一圈白杨树,遮天蔽日,周围堆砌着数十座坟茔,都修建得肃穆豪华,不远处还立着一山门,上书“穆氏祖茔”四个周正大字。 就是这里,晴秋翻身下马,却不防跌了一跤,坟圈子附近的落叶没人扫,一年又一年也不知道积了多少下来,足有没膝之深。 有风吹来,吹起四周沙沙的响。 晴秋拽着红缨深一脚浅一脚往树林深处走去。 …… 沿着祭柩烧纸的痕迹,晴秋找到了穆三爷和张姨奶奶的坟茔,她伏跪在地,各磕了三个响头。 风不依不饶地吹着,忽然将一张烧半边的锦袱送到晴秋跟前,晴秋扯住看了看,上面有字,写着是:“二立义西,连州万口谨……”后面显然还有字,却烧得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字 她攥着锦袱,忽儿福至心灵,是“仁商义贾,连州万民谨制”八个大字——这是连州百姓送给三爷和姨奶奶的,这么贵重的物什,可是怎么会被烧毁了呢 也许,是鸿哥儿要它烧给地底下的爹娘罢,他向来不受这些虚礼。 晴秋便把它拿石头压在穆三爷碑前,又来到张姨娘碑前,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碑上的浮沉。脑海里忆起崇元十三年,她还是个下人房的小丫头,头一次进暖房,见到张姨娘对镜理妆,然后俏生生回头,朝她说:“你大点儿声又没妨碍,我又不是雪做的,难道还化了不成” 音容笑貌宛在,晴秋簌簌流下泪来,心里祈祷道:姨奶奶您魂归大地,若有来世,托生个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的人罢! …… * 祭奠一番,晴秋牵着红缨,打算沿着祖茔四周找找鸿哥儿。 她想着鸿哥儿定是沿着郊外的路往大路上走,转道去京师了,可她不知道京师的方向,只好牵着红缨沿着坟堆漫无目的地走。 “不行,眼瞅着就要天黑了,这么瞎摸瞎走到何时”晴秋兀自念念有词地说着,终究还是翻身上马,各位穆家祖宗,在你们安寝之地跑马,对不住了! 她各处跑了一圈,终于趁着天还有些光亮,看见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脚印,一直延伸几箭地,晴秋驭着红缨,赶快沿着脚印跑去! 这一跑,便跑出了祖茔,来到了茫茫阔野之上,四周也有零零星星的坟冢,却不知姓甚名谁。 …… 天黑了,也起了大风,晴秋焦急起来,回去的路上没看见鸿哥儿,大野地里撒欢也跑了几场,哪里都没有——他是飞到天上去了 或许他脚程快,已经离开了。 晴秋蔫蔫地想着,摸了摸红缨的脑袋,你要见不到他啦。 却不想,红缨忽儿发了疯似的,一下蹿了出去! 得亏晴秋手不离缰绳,这几日骑术也长进了些,才不至于被甩脱,忙拢着红缨的绳头,细声安慰道:“别急,别急,红缨!” 红缨听不见似的,冲着某一处荒草茂密处,径直冲过去—— 晴秋心也提了起来,眼睛狠狠盯着地面,恐怕错过了什么。红缨在那处停了下来,俯下马头,焦急地用脑壳翻供着什么。 晴秋慌得滚鞍下马,那草甸深处正躺着个人! “鸿哥儿” 她几步跑过去,拨开草丛,果然是他,正翻身躺在草堆里,唬的她几乎气都喘不匀,连忙伏跪下去,小心翼翼搬动他的脑袋——皇天菩萨在上,还有气息! 她摸完鸿哥儿口鼻,紧接着又赶紧探了探他额头脖颈,烧得发烫,忙不迭把他搬起来,脱了自个儿羊皮袄子,裹在他身上,又搓热两只手,捂着鸿哥儿额头两颊。 这是怎么闹得……晴秋心急如焚,难道他不是预备着要去京师嚒栽倒在大野地里是怎么回事 穆家人都死绝了难道,为什么不管 晴秋脑袋里有一千个人捶鼓一般,思绪横飞,忽儿想到——他定然是祭奠之前停食三日,才昏倒的,怎么这么傻呀! * 晴秋连忙放下鸿哥儿,从马背褡裢上拿出走时娘亲放的水囊和干粮——水是冷冰冰的,干粮也是粗硬的窝头。她也顾不得唏嘘感慨,只把窝头搓下些许渣滓,盛在往手心里,又倒了些水到手心,捧着送到鸿哥儿唇边。 “鸿哥儿鸿哥儿!”晴秋一手撑开他嘴巴,一手喂他吃了点东西,眼睛紧紧盯着,心也提了起来,又倏地落下——他已经咽不下了。 晴秋深吸一口气,仰面抬头看天,几乎就要骂出声来,老天爷,你! 她又沉沉吐了口气,求老天爷有什么用,老天爷最爱看的就是人不如意……还是要暖和起来,这大冷夜的,天也黑了,得有个光火,遍地都是野草枯枝,可没有火镰——晴秋一个激灵,手指摸向鸿哥儿腰间,果然他蹀躞袋里装着火镰。 有这玩意儿,就稳妥了! 她对红缨说:“好红缨,跪下。” 红缨走过来,脑壳碰了碰昏沉的穆敏鸿,咴了一声,听懂人语一般,果然双膝伏地,跪了下去。 晴秋赶紧拽起鸿哥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搬到红缨背上。 “好马,走,咱们找个背风的地方,好好治治这个家伙!” …… 走走停停,红缨寻了一处土窝子,果真住了脚,晴秋也顾不得夸赞它一声好灵性,忙又费劲巴力将鸿哥儿拖拽下马,挪到背风的地方,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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