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敏鸿拐进了一个小胡同,秋容拿着灯朝胡同口石碑上照了照,上头写着“二柳”二字,心下这才了然。 站在二柳胡同最大一座二进宅邸门前,他夫妻二人放下东西,整了整衣襟,敏鸿这才上前敲门—— * “奶奶,有客来了!”门前小童朝里喊了一声,又道:“说是连州人!” 只听门内忽然有女子“咿呀”一声,然后片刻功夫,就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疾步出来—— “红玉姐姐!”秋容失声叫了一句,敏鸿那句“红玉姨姨”便落在口里,硬生生咽了进去。 张红玉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仔细地端详打量着他们,要上前又不敢确信,惊喜地道:“这许多年,不曾想还能见到你们!好孩子,都长高了,也长大了!” 她瞧瞧秋容,又打量打量鸿哥儿和她牵着的手,执起帉帨拭着眼角,感慨道:“兜兜转转,竟叫你们两个凑做一堆!姨奶奶泉下有知,知道鸿哥儿有了媳妇,还是这么秀美能干的,一定也会开怀的罢!” 敏鸿粲然一笑,秋容有些羞赧,低下头。 张红玉忙把他们迎进来,长远未见,一向寡言干练的人也有些爱唠叨,她叽咕着敏鸿,抱怨他来了也不提前写信,家里什么都没有,要慢待秋容了。 秋容哪里敢听这个话,张红玉怎么说也是自己师傅,敏鸿还没开口,她便道:“红玉姐姐,我还和从前一样,怎么都行!” 张红玉抿唇笑了笑,连道哪能一样,又亲自领着晴秋往后院走,边走边盘算道:“家里空屋子不多,后头太太和容姐儿曾住过的屋子倒是空着,只是白空了许久,如今洒扫却是来不及了,我这里落地罩外倒是还有一间屋子,我挪出来,你睡进去,咱们一屋里说说话。” “我睡外头罢……不对不对,红玉姐姐,我们已经在客栈定了住处了!” 张红玉却不提这茬,反而道:“你该改口了。” 秋容赧然笑了笑,改口叫道:“红玉姨姨。” “欸,这才对嚒,不然那小子平白高了一辈!” 张红玉人虽然唠叨了些,但还是一惯强势,她按着晴秋在她卧房里休息,叫了丫鬟拿新的梳头家伙出来,又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秋容不敢呆坐着,便起身和她一起操持。 有她在身侧帮忙,张红玉也有些恍然,喃喃道:“这光景,有多少年了” 秋容想了想,道:“当年您离开连州时,正是崇元十七年。” 张红玉心下一算,不觉怅然,“那也有十多年了啊……” * 饭菜备好,三人落座,张红玉眼睛却不停地看着更香,显得有些焦急。秋容与敏鸿对看一眼,敏鸿疑惑,红玉姨姨不至于撵他们呐 正疑惑着,却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个男子清亮的嗓音高声道:“是有外客来了” 听见这声儿,张红玉这才舒了口气,秋容敏鸿又互相看了看,心里都有些了然,便也伸着脖子往外看。 阔步走进来的是一个青年文士,三十多岁模样,头簪白笔,一袭布衣,虽是书生打扮却能看得出体格健朗,言语间也带着飒然,远远地就高声笑道:“是红玉的客人嚒今夜月色正好,不若把我窖的蓝桥风月拿来,我来陪客——穆敏鸿” 他走进来,突兀地失声叫了一句。 敏鸿亦仔细端详他,想起来了,也讶然道:“李尚雨” 是当年老虎滩其中一位书生将军,他没有死反而在这儿 “穆公子好记性!”李尚雨笑了笑,打发人去拿酒,红玉忙为他和秋容引荐,大家厮见一番,这才落座。 …… 在座既都是故人,闲谈难免谈及旧事,不论是连州城里的穆家还是故去的帅司,都令人唏嘘不已,因此这酒喝得就有些沉闷。 “你们当日因何失手”敏鸿思忖半晌,还是问出了压在他心里的这个疑惑。 尚雨哂笑道:“我们低估了那老贼身旁扈卫的严密,满以为他回到家里应该到处都是缝儿,哪想到他这些年做多了恶事,已然是惊弓之鸟,卧房里都藏着死士!我大哥二哥接连失手,被他下了大狱,放出声儿来,引得三哥四哥亲赴囹圄,反倒中了他的奸计……我最年幼,被强留下来……欸,我这条命也是多余,将来也是要为取他狗命而死的!” 秋容看着李尚雨,又看着一脸平静的张红玉,一时有些默然。 敏鸿给他斟了满杯,“李叔叔,你难道还要继续嚒” 李尚雨一口饮尽,虽没说话,但态度分明。 敏鸿觉得这样冒险太不值得了,不免劝道:“他既然当年有所准备,如今这两年必当越发小心谨慎,你只有一个人,如何得手以我的看法,不若庙堂事庙堂了。” 引来李尚雨一声嗤笑:“庙堂那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甚么可指望的!” 李尚雨不想把自己的计划说得太细,牵连到别人。 秋容端详李尚雨这个人,是个孤勇的英雄,不觉心里也很是感慨,道:“这两年我们行走各州,也遇见许多有侠义的江湖儿女,他们都很愤慨如今奸官当道,利惑君心,渐渐地汇集在一起,已经隐隐有了反叛之势。我想着那一位大概会因着权衡朝堂的关系放任奸相当道不管,但不会坐视这股民间势利崛起,定会派人清缴。” 这话一落,李尚雨也不禁看了一眼,笑道:“少夫人见地高远,可是世上有些事,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朝堂那点事,我和红玉业已打听出来不少。” 他环顾四周,虽然已经遣尽仆从,但还是不放心四下里看了看,才回到桌上,压着嗓子又和敏鸿秋容说了好些内情。 敏鸿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思忖着见了蒋兴昌和他商议。 ……
第101章 诛新亭 会仙楼地处京师九洞桥一带, 下了桥之后便是各色酒楼商铺鳞次栉比地开着门,门前都矗立着彩楼,绣着金线的丝绸彩旗在上面迎风招展,好不华丽夺目。酒楼后街又是一溜儿的妓馆, 宾客们车马盈门, 川流不息, 通宵达旦地在此间宴饮玩乐。 敏鸿携着秋容一路走马观花, 上了会仙楼二楼, 点了个包间,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穿着纱罗的女郎招呼都不打一声挨到桌旁唱歌——这叫做打酒坐, 京师酒楼遍地都是这些钻缝儿的妓子, 敏鸿摆了摆手,秋容熟练地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大钱, 赏了过去。 那女妓便朝秋容盈盈一拜,然后拧身朝着另一桌客人奔去。 这里市井人情都和别处不同, 晴秋推开支摘窗,探头往外头望去,却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甩着袖子走来, 正是多日不见的义兄蒋兴昌, 不过他后头还跟着一个青年,脸生不认识。 敏鸿见她瞧得认真, 也探出头来,正逢蒋兴昌抬头, 几目相对, 他乡遇故知,大家都很开怀, 热情地招手。 “他身后的是殿中侍御史颜玉文,颜大人。”敏鸿对秋容介绍道。 秋容轻轻颔首,这会子楼下两人已经快步上楼,蒋兴昌耳朵尖,笑道:“颜兄已经高升,如今是正二品的御史中丞啦!” 穆沈二人起身,大家都一一厮见,这里颜玉文官儿最大,他却是个极洒脱的人,笑说道:“今儿是朋友小聚,不论官场那些,咱们还是叙齿坐下罢。” 按年龄排辈,蒋兴昌顺理成章地坐到最末首,一脸悻悻然。 …… 闲谈了多半个时辰,众人才渐渐进入正题,敏鸿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交给蒋兴昌,并道是从青州家里过来的特产,乡亲们特地托商队带给蒋大人的。 蒋兴昌抹了抹鼻子,离京这么久,要说他想谁,还真是想青州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 会仙楼包厢并不能藏声,如今是未时,客人们酒正酣的时候,到处都是靡靡之音,敏鸿压低嗓音,问道:“二位大人,你们确定那一位真下定决心了嚒” 蒋兴昌看看颜玉文,后者坚定地颔首,朝天拱了拱手,道:“那位虽然平日里恬淡喜文墨,不过逼急了性子也很刚硬。前两天他要提拔原德州都水监丞陈元勋调任京师工部,没想到那奸贼说陈元勋属虎,克他,便断不允许,话也说得很不客气,让那位很下不来台阶……这样的事,如今一天竟有三四起,就是个泥人,也恼火了。” 其实当朝陛下的脾性,前日红玉姨姨都和他们说了,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个爱洒泪的毛病,看落花流泪,看急雨流泪,看蝴蝶被螳螂咬死了也流泪,加上见天儿舞文弄墨,读一些悱恻诗文,更是掉进泪窝儿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不过,他这个脾性,也有个怪处。人家说过刚易折,他是过折则刚,受欺辱狠了,能丢砚台砸人脑袋。当初有个管家就作威作福,浑然不把还当王爷的他放在眼里,被他亲眼盯着沉井了。 …… 思及此,秋容也吐出口气,其实皇帝怎么样,跟他们这等升斗小民的生死是息息相关的,皇帝英武,时政便也清明,老百姓的日子就很过得下去;皇帝要是稀松完蛋,那老百姓可就和秋后的蚂蚱一样,没几天能蹦跶了。 他若果然是个有刚性的汉子,那还好说些儿。 “只是这毕竟是大事,那奸贼在朝中盘桓多年,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如今朝中他的势利早已如日中天,不可小觑。”颜玉文说道:“所以这件事要悄悄地办,那位不出面。” 敏鸿嗤道:“也用不着他老人家出面,朝中都有谁” 蒋兴昌手指头沾酒,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名字。敏鸿看了看,竟有几个熟人。 他闷了一声,道:“甚么为民除害,这分明就是党争。 颜玉文蒋兴昌对看一眼,都点点头,没有否认。 “姬新亭把持朝政多年,没少倾轧忠良,从头捋顺了说,你父亲甚至你们一家子也都是受害者。” 他们看着穆敏鸿,话说到这里,目的也很明晰——他们今儿就是来拉他入伙的。 但凡朝中官员,没有那个不跟豪商富贾有牵连,大家都是一样的,互相攀附,他们也很需要穆敏鸿。 “其实当初在连州,我就很看好穆公子,可是我百般劝说,他都对我淡淡的。”颜玉文笑着开口,说起软话来,又笑道:“没想到他去了青州,倒和蒋老弟结下机缘,兜兜转转,咱们又见面了,可见咱们命里都是兄弟。” 敏鸿沉默着,颜玉文的确拉拢过他,他那时没同意,这会子……他知道自己如果这个头一点,意味着他未来会面对什么。他本无心沾染权势,然而这世间的规矩似乎向来如此,你想自在,却哪里都没有自在,根本无法独善其身。 他转脸看了看秋容。 秋容将手放进他手心里,握了握,满目坚定。 敏鸿明白,便也朝颜蒋二人点了点头。 大家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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