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板躲着锋利刀刃,跪下来哆哆嗦嗦地辩白道:“差爷您明察,小的今年的确是缴足了数的,这些……这些是乡下药农才卖进城里来了,小的本就做这个买卖,总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是不是您诸位大人大量,救饶了这一遭罢,眼下邺州突发时疫,那些孩子还急等着这些药材救命呢!” “放你娘老子的屁,你一个刁滑商户还想蒙混老子如今天下又不止你们邺州一州患疫,别的地儿就没时疫,不治病用药了嚒我们收缴药材,也是奉朝廷的旨意,别在这里号丧,你们刻意隐瞒,糊弄朝廷,别打量我等不知道你们的想头!是想发横财罢!” “大人您想左了呀,小人哪里敢有糊弄朝廷!”张老板委顿在地上,哀哀祈求。 秋容脖子上也有一口官刀,她抬起手硬别了别——别不动,那稽查乜了她一眼。 她忙小心拽下腰间荷包,里头放着沉甸甸的金锞子,笑呵呵呈上去:“瞧几位爷说的,闹得和我们要造反似的,我们不过就是升斗小民,做点药材生意罢了,大靖哪条律法,不让药坊买卖药材来着”她款款一笑,把荷包袋子掖进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稽查官手里,并笑道:“替你们头儿拿着,大晚上的,闹得这般明火执仗,多不上算!这里是小人一点心里,请几位爷打酒喝!” 伸手不打笑脸人嚒,那小稽查瞧了瞧上峰脸色,麻利地把金瓜子掖进衣襟,那副将收了刀,笑道:“这两句还算是人话,听姑娘声口,不是邺州人” 秋容抿了抿唇,笑呵呵道:“外地商人,来这里寻些饭辙,还望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呐!” 那上峰突然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 岂有此理,秋容呆了一呆,却听那副将嗤一声笑道:“我等是奉朝廷之命,请恕某关照不得了!”随着他话落,便有一个手下朝着驾车的长明走去,伸手要把他扥下来,奈何长明稳坐车头,竟然如山一般撼不动! “嘿,奇了怪了!”那稽查见眼前老者似有功夫在身,狞笑一声,抽出腰间阔刀,就要砍上去,秋容忙要上前,颈间也突然拦了一线利刃! 却见长明老者扭头冲她露出个笑意,蓦地,口中似有机关一般,朝天叫了两声,那声音悠远浑厚,不似人言,又非寻常虫虱之语,在这个寂静的夤夜里听去,怪异突兀极了。 晴秋心里一震,浑身发麻,比她还要骇然的是那伙稽查,他们唰的抽出腰间佩刀,仓皇失声道:“是象语!” 他们看着长明老者,如临大敌一般紧着后退了两步,涩然道:“你是赫舍人” 长明浑然不怕,垂目淡笑道:“邺州地界,十之三四都是赫舍人,小可是赫舍人,不足为奇。” 几个长官还不显,那群手下却各个仿若捆脚鸡似的,颠三倒四站不稳,“赫舍……” 他们无法忘记当初他们搜寻稽查赫舍民寨时,只是一个幼龄小儿看了他们曾经的上峰一眼,那么个魁梧雄壮的汉子便七窍流血,岿然倒地! 赫舍人,都是魔鬼妖孽! 恰在此时,夜空里传来一声幽鸣:“哞——” 众人抬眼望去,长夜昏暗,坊间民居都熄了灯火,唯有天上的星月是此间唯一的光芒,青白的月光下,两座小山一样的影子隐隐绰绰往这边走来。 是大象! 它们柔软的脚底如若无声地踩在青石砖路上,庞然巨物一般的身影却令人忽略不得。 果然是赫舍人,只有赫舍才供养和驱使大象——稽查们都咽了咽唾沫,为首的长官拧身踹了一脚瑟瑟发抖的下属,勃然大怒道:“不过就是皮厚些儿的畜生,怕什么点火油,上箭矢!” 手下们畏惧上峰威仪,不得不依言行动起来,掏出火把点燃,抽刀回鞘,架起长弓。 然而,大象行走人间是无声的,带给人们的威慑也是无声的。它们轻巧地穿过小巷,映着眼前灼灼灯火,众人才瞧清,伴象而来的还有十来名赫舍族人,他们分列两队,身穿白袍,白袍及地,连头和脚都包裹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张画满油彩的脸。 耀目灯火映着他们诡异的身影,再到他们平静无波的脸颊,不似人间客,反倒是鬼魅! 几个稽查提灯向上照着,见那象鞍上端坐着一个幼龄小儿,也是浑身白袍脸上画彩,不觉腿上一软,失声喊道:“是……是那个妖怪!” 这下稽查官们也不管长官如何震怒,纷纷丢盔弃甲,一溜烟儿都做鸟兽散,秋容趁势往那小稽查手上一拽,将自己荷包抢了回来,趁乱溜到长明身边。 …… 大象开路,众人坐着车往寨子里赶,雪木香坐在秋容怀里,发愁地问秋容:“那些大兵们还会再来嚒” “不知道,不过今儿他们吓破了胆,该是有几日不敢进寨了罢。”秋容笑道,又说:“不过他们不是大兵,是稽查。” 雪木香并不懂这些,她蹙着眉头道:“总之他们都是坏人,大靖朝廷一惯欺压赫舍,我们赫舍弱小,只能不断上供祈求平安,可怜邺州遍地瑞草,如今我们却连这些寻常的大黄金银花都要从大靖人手中抢夺!” 秋容喟叹一声,谁说这孩子不懂,她分明什么都懂! 邺州三步一瑞草,遍地都是药香,简直住在药材窝里,然而因为朝廷盘剥,一发将所有治疗伤寒的药材都上缴了去,让邺州时疫竟到了无药可使的地步,岂非可笑至极! ……
第99章 结连理 赫舍民寨在层层山峦之间, 而曲水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寨子,赫舍族长也住在这里。 曾经的赫舍是这片国土边陲的一方小国,但在前朝时就已经依附中原王朝,国号随之湮灭, 王位自然也是枉然了, 不过当初的王宫建制还在, 重檐叠翠, 在缭绕青山中很是瞩目。 如今王宫早已围上一格一格的帐幔, 变成缪思思看诊隔离病患的医寮。 “师傅!”秋容快步走进医寮, 唤着人,道:“大黄我买回来了!还买了好些柴胡, 这下您的方儿可算有救了!” 缪思思正在看诊, 闻言只是轻轻垂首,秋容快步往里间走去, 里头倒是热闹,疗养的小家伙们正在叽哩哇啦不知说什么话, 是赫舍语,她听不懂,掀帘进去, 倒惹来一片欢呼! 孩子们用不甚熟练的大靖话朝她问候, 眼巴巴地瞅着她——这位仁慈的富商每每一来,都会给他们带新鲜玩意的。 秋容在地上佯装无事一般转了两圈, 可她鼓鼓囊囊的袖口却已然将她暴露,孩子们也假装没发现似的捂着嘴期盼地看着她。 从袖口里倒出一地丁零当啷的玩具, 孩儿们果然雀跃起来, 秋容手指点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道:“你们病才渐好,吃不得糖饴,眼下玩玩儿布老虎不郎鼓罢。” “谢谢沈姐姐!” 秋容摆摆手,悄声道:“玩一会子,就歇了罢,小嘴巴也歇歇,才刚好了要省省精气养养神。” “欸,知晓了!” …… 秋容从医寮出来,遇上点完货的竹君和长明。 “谢谢沈老板带回来的救命药材!”竹君轻敛裙摆,款款一福。她是缪思思座下首席大弟子,连长明都要叫她一声大师姐。 秋容忙拱了拱手,“应该的,这些药够用几天” 竹君脸上的愁云淡淡的,长明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叹了一声:“我们已将药包分装好,族长已经派人往山里民户家送去了,十万大山深处,住着不下上万赫舍族人,还不知患病的小儿有几多,这些草药,也不过够用一个旬日罢了。” “等这里孩子无恙,师傅便会带着我们深入大山。” “那太好了,届时想必鸿哥儿也带草药回来,我们在青州本就有药田,只是路途遥远,运来邺州需要时日。” 竹君与长明都笑道:“贤伉俪一片慈心,叫我等感佩不已。” 秋容忙摆了摆手,羞涩笑了笑。 * 季春一过,孟夏到来,敏鸿也带着从各州购买的药材回到邺州。 缪思思治下药方儿,全州的郎中和赤脚大夫都照着她这方儿广设药炉,烹制良药,也亏得青州来的两位药商源源不断地为他们贩来药材,几管齐下,邺州时疫终于在一场大雨后消失匿迹。 全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缪思思却行囊一收,在一个寂静夜晚带着老老少少的徒弟们,往大山深处去了;敏鸿和秋容也要踏上归途,全城百姓都来相送,光是邺州特产山珍就收了一车队,药坊掌柜们也纷纷出来结交,一揖到底,道:“早些年就听说连州有个穆姓商人,一惯的仁义守信,是我等典范,只可恨无缘结交,今日见了小公子,竟也和见了令尊一样,仁商义贾,令人倾仰!” 敏鸿忙垂首揖道:“折煞了,不敢比肩父亲,但愿不负所望。” 众掌柜连道哪里,又与沈秋容拱手相拜:“沈老板巾帼不让须眉,大靖有女儿如此,倒也叫我邺州男子刮目相看。” 秋容也连道哪里。 掌柜们纷纷送上各自名帖,承诺道:“等这一茬过去了,邺州的山珍草药,贤伉俪想要多少,不用人来,发个急脚递,我们就赶着给您送去了!” 敏鸿晴秋忙应着,收下这些名帖。 …… 握着一摞名帖,他二人架着一乘马车,遥遥踏上归途。 车厢里,秋容看着仍然矗立着送别的邺州商贾和百姓,她渐渐有些明悟——三老爷经商的要义,为什么要施“仁”术,行“义”举。 他们这一路,往来天下诸州,除开最先带的一批伙计外,凡要急卖急卖,都是发名帖,他们的名帖也好似有魔力似的,一经发出,应者繁多,全天下的商人都知道,穆沈二人,一诺千金,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钱果然长了脚似的,都回来了!——秋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张姨奶奶凑在一起琢磨经商之道,说过的话。 “笑什么呢”驾车的敏鸿倏地转过头来问,他耳朵灵着呢。 “没什么,想到姨奶奶说过的一句话,千金散尽还复来。”秋容说道。 如今他们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提起姨奶奶。 敏鸿听了莞尔一笑,却道:“我以为你说的那件事,其实那件事若是不办了,我姨娘也会怪我的。” 秋容蹙着眉头想一想,不解,“什么事” “那个呀——”敏鸿挥着马鞭,平和地说道:“人家一口一个叫我们‘贤伉俪’,你听了,亏不亏心” 如今他们出行,举止亲昵,自然不能再假借“表兄妹”之名,只好假托夫妻。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没名也没实。 饶是秋容自负也见过许多大场面,却在此刻仅有他们二人的马车上,红了脸颊,半晌嗔道:“我亏什么心我无愧于心!” “我却有愧!”敏鸿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道:“我每天都想着你,想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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