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往这边走, 笑道:“你们自己扎的自己不戴,怎么反叫我戴”红昭道:“我们原都不配戴,唯有你戴, 才是正经道理。” 晴秋闻言住了脚, 反疑道:“这话怎么说的别说是花冠子,凭他是金冠子银冠子, 也是姐姐们先戴,哪有显出我的道理来” 绿袖从旁笑道:“我们并没有什么少东家小掌柜做亲, 所以原不配戴。” 竟说的是这个, 也不知哪个有神通的壁听将倒座房里的话散播得全家都是,晴秋既羞又恼, 立在原地跺了跺脚,倒没了往日事事周全处处从容的模样。 大家便一哄儿都笑了,红昭起身,牵过晴秋的手,问她到底和父兄说和得怎样。 晴秋轻轻颔首,道说开了。 红昭笑道:“这才好,往后你就安心罢。” 众人又说了两句话,晴秋才抽身往内库房走去,开了钥,从柜里取出那件“意思作”,亲自捧着送往李大奶奶处不提。 …… * 到了后晌,诸多杂事不表,等到入了夜,上夜时曲嬷嬷过来,顺捎带来晴秋的身契请她过目: 崇元十九年五月廿八日立契,牙保王氏分明,连州城百姓穆道勋,缘家内欠缺人力,遂雇于石头村百姓沈伯友腹生女秋容,拾伍岁,造作伍年,断作身子钱伍贯,佣作之直月伍佰文。今已将身子钱交相付讫,一无悬欠。比至伍年期,沈女还其身子钱及利钱合计伍贯,则归之父母。其限满足,容许收赎,若不满之时,不许收赎。官有政法,人从私契。恐后无凭,故立此契,用为后验。[注①] 读着眼前白纸黑字,晴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法言明的思绪,怅惘半晌,她将身契还给曲嬷嬷,寥寥地回到下处。 …… 如今已到盛夏,容姐儿便从张姨娘房里挪出来,搬回西厢自住。晴秋进来时,她正和银蟾围坐在炕上打双陆。 那小丫头银蟾并不谙熟此道,况且又兼身份之故,连骰子都不敢狠掷,反观容姐儿,神飞色舞,攘臂而起,正玩得在兴上。 晴秋走进来,先向窗台检视了一番,先把两扇大窗户阖上,把书屏外两扇小窗户的纱窗落下来,又拔了拔蜡烛,然后才给银蟾施了个眼色,银蟾便推说肚子疼,把骰子让给晴秋。 容姐儿原想叫住银蟾,不料却见晴秋已将两粒骰子掷出个“幺”和“二”,忙欢呼一声,等晴秋走完棋,自己也忙掷去,却是两个五,越发喜不自胜——几轮之后,晴秋已将她的棋子全部移离棋盘,鸣金收兵,容姐儿瞪着棋盘上她自己那几个零星棋子,扼腕不止。 “晴秋姐姐,再玩一盘!”输了棋的容姐儿央求着。 “再玩十盘也是这个,”晴秋笑道,抱起容姐儿,服侍她栉沐,过后又把她囫囵个塞回被窝,拍着背徐徐道:“姐儿早点睡,明儿先生教您玩步打球,这个奴婢不精通,到时候给您当练手。” 听了这话,容姐儿才算开怀,攥着晴秋的一根手指,阖上眼睛。 晴秋欠身吹熄床边蜡烛,轻轻拍着容姐儿的肩背,足有一刻钟才将她哄得沉沉入睡,抽出手下炕来。 …… 银蟾打了两盆水,绞了手巾,轻笑道:“晴秋姐姐,梳洗罢” 晴秋拿出她柜子里锁着的两本账簿,摇摇头笑道:“放着罢,你自梳洗你的,不用管我,等会儿我自己来。” 说着,就着桌上的油灯,看起账簿来,因着容姐儿已睡熟,便只虚空拨弄算盘,并不时在草纸上写画着。 银蟾一壁栉沐梳洗,一壁瞧着晴秋,不禁道:“姨奶奶不是已经不管家了嚒,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晴秋随口笑道:“如今算是百事不管了,不过内库房钥匙还没交出去,这阵子大奶奶一天三趟两趟的打发人过来,要找这个,要借那个,不外乎是为了这本账册。等我和姨奶奶把账对了,货点了,一齐儿都交给大奶奶签押,我就清闲了。” 银蟾歪在炕沿上擦脸,闻言摇头笑道:“那可不见得,我这两天恍惚听见,咱们老爷几次央着姨奶奶做他的钱粮幕客,所以这会子姨奶奶又忙得和什么似的,等你这厢空出手,想必她那厢早急着把你要过去帮衬。” 晴秋笑笑,没接这个话茬,却道:“对了,给颂月的程仪你送过去了没有” “送去了,”说起这个,银蟾来了兴致,滴溜溜道:“后晌红昭绿袖给颂月践行,还备了果馔,也叫我们几个小丫头过去凑热闹。席上她们又哭又闹着喝酒,姨奶奶听见也不管,为了哄颂月,大家都把送她的包袱打开,你们这几个头等的都给钱,我们几个新来的小丫头并没有多余的闲钱,只能送些针头线脑的,也得亏姐姐你之前提了一句,不然我空着手去,真不好看相!” 晴秋这才点点头,颂月今儿出府,红昭绿袖肯定是要为她践行的,自己是姨奶奶点名要留下来的,去了反惹没意思,索性给银蟾一包钱,让她帮忙送去,两厢便宜。 却听银蟾又道:“我听说颂月这回出府,姨奶奶连赎身钱都一并赏了,不叫她拿,多大的恩典呢!只可惜颂月没大福,听说她父母早已故去,如今至近亲戚中唯有一个舅父,还不是连州本地生人,将来可怎么是好” 晴秋也跟着一叹,问道:“这阵子我事忙,没顾得上打听,照理说如今鸿哥儿远在松塔河,他那房里多好照管,颂月是差使办砸了还是怎样为什么不叫她留下” 这其实也是晴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晴秋姐姐,你难道没听说” “听说什么” “我听见人说……颂月之所以被撵出去,是因为——”银蟾左右看了看,虽夜阑人静,也防隔墙有耳,便几步凑到晴秋耳畔,悄悄嘀咕了一句。 晴秋听完,一脸诧异:“怎么会” “这还有假”银蟾眉飞色舞道:“被姨奶奶当场抓了个正着,好臊得慌,啧啧。” 怪道姨奶奶不论怎么求也不留下她呢,竟是这样 晴秋晃神的功夫,却听银蟾又道:“其实这也怨不得颂月姐姐,她今年有十七了罢,又是和鸿哥儿一处长大的。欸,任谁跟了咱们鸿哥儿这么个主子,不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姐姐,咱们屋里又没旁人,我和你说亲近话嚒,你别瞪我,你就说是不是” 晴秋想了想,鸿哥儿一年里着家的功夫都凑不够仨月,哪怕回来也是见天在外头,要么帮忙打理柜上,要么领着一帮兄弟子侄满城酒楼戏院游逛,在家的功夫没有片刻,怎么还惹得这么多风月债 连个小丫头都这样,她不禁失笑道:“什么是不是,我不知道。他长远没进家门,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 银蟾撇嘴:“那是你,一腔心思都长在姨奶奶和姐儿身上了,自然看不见别人。” 晴秋忙道:“别往我身上掰扯,你还有什么信儿没,快往下说。” 话虽如此,她说完却摊开账本,径自算起账来,想来是打算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糊弄糊弄小孩子罢了。 唯有小孩儿本人未察觉,仍絮絮道:“往下也没什么,这都是前院小厮传到后院里的话,好没意思的,听着就怪假的。不过颂月姐姐这回没能留下是真,她几次求姨奶奶,姨奶奶不留情也是真——说来说去,就是姨奶奶心思太难琢磨,你说颂月难道还不够好嚒那模样在咱们整个燕双飞丫鬟堆里,除了绿袖姐姐能敌一敌,谁还能比得过去这不明摆着的事儿” “明摆着什么”晴秋好些话没听仔细,半晌,抬头问道。 “欸呀,姐姐您怎么就不开窍呢,明摆着颂月是要留给鸿哥儿做房里人的呐!就是将来咱们也有了三少奶奶,说不定还能把她抬一抬做姨娘呢!谁承望竟是竹篮打水——” “呃——咳——”晴秋抬抬手,没让银蟾继续说了,她几乎惊岔了气,疑道:“这是你们的想头,还是颂月自个儿的想头” “我们私底下都这么叽咕的,颂月姐姐嚒,不清楚,看她今天那副舍不得又委屈的模样,估计心里也存了这个想头的。”银蟾如实道。 “欸,这真的是……”晴秋喟叹一声,摇了摇头。 银蟾见状,忙道:“难道不对嚒” 晴秋两手交叠在胸前,歪着头平静地回看了银蟾一眼,道:“对不对的,和你有什么干系赶紧歇息睡了,明儿一早还得给姐儿打水,这回不许赖床。” 这话虽中听,做派却着实和张姨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银蟾几乎骇了一跳,努了努嘴巴,把俏皮话吞进肚里,一声不吭地回去铺床,径自歇下不表。 且说晴秋一个人坐在灯下,百转千回,不禁失笑,心腹里嗟叹道,你们是都想错了。 虽说张姨娘平日里慈眉善目,但实则是个心高气傲至极的人,鸿哥儿容姐儿又是她唯二两个命根,别说区区一个颂月,就是书宦之家的女孩要往鸿哥儿房里添,她也得思量一番,又怎么肯容许一个侍女打自己儿子的主意。 她断断不是个为了周全一个侍女的念想而委屈自己儿子的人。 晴秋一刹那悟得明白,只觉得心下越发索然。晚风裹挟着园子里的花香从纱窗吹进来,灯花爆了爆,她打了个寒颤。 戍北原的夏天就是这般,晌午天热得人冒汗,傍晚老爷儿落下去,溽热消散,到了夜里起了风,还带着些许寒凉。 晴秋搁下笔,走到里间拿了一件夹衣披着,出了房门。 …… 夜阑人静,整座穆府都已进入酣睡,唯有虫鸣鸟叫继承着白日里的喧闹。晴秋倚靠在廊柱上,目光从四四方方的院墙上略过,这是即将囚住自己五年的牢笼——这滋味真的是难以分辨,难以说明。 若说畅怀,这府里殷富,虽没有曲嬷嬷在父亲跟前吹嘘的那么十全十美,待下却也着实宽和,而燕双飞又有诸多好处;若说难过,她已蹉跎五年,还有下一个莫测的五年继续等着自己,况且燕双飞水也深得很,她越身处其中,越明白…… 乌蓝蓝的天上挂着一弯娥眉残月,不见一丝光晕,唯有满天星子,仿佛一把撒了砂糖的鸡头穰,倒是叫人向往。 可她注定是连星星都做不了的人,她不闪亮,也不叫人着迷。她只能是一根杂草,艰难地生长在石头缝里。 也罢了,晴秋心里嗟叹一声,提步回去。 …… * 一转眼夏去秋来,很快来到八月,天气陡然冷了下来,这是穆府一年中最重要,也是最繁忙的时节。 燕双飞绰楔门,门口。 紫燕拉着晴秋就要往外走,口里嚷道:“姨奶奶都把你借给我们使了,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等把佃农们送走再说!你没看见,几百上千石粮食乌泱泱堆在打谷场,光收的纸签叠起来就有一摞高,都擎等着要钱呢!还有往年那个收麦子的梁掌柜可巧上月摔断了腿,上哪儿再找个妥当粮商呢还有那个刘掌柜,诓我们没见识,把粟米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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