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通不卑不亢不阴不阳的长篇大论听完,穆三爷面不改色,仍旧笑意吟吟,到底不辜负“清风霁月”这四个字,开口道:“好,你的话三叔都听着了。澍哥儿是真长大了,懂事许多。” 穆敏澍闻言,倒好像一拳捶到棉花上,颇有些气馁,只好又赔笑两声,叔侄二人便就此作别。 …… 且说穆三爷坐上马车一径出了胡同口,遇见正回家来的二哥穆道勤。 穆道勤一跃上了马车,先啧啧两声,道:“老杜说你就回家里一趟,顷刻出来,这是又耽搁了你那房里倒有人牵扯着你!” “非也。”穆道勋笑笑,道:“是碰见澍哥儿了,和他说了一会话。” 穆二爷嗤笑一声,“那小子近日挣了几个臭钱,见着我也不正经见礼请安,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同你有甚许多话说!” 穆三爷定定看了他二哥两眼,忽儿笑道:“他同我说的话多着呢,他说,他老子爹是二房顶梁柱,爹若倒了,他们娘两个都无所依靠,不知如何了,所以叫我别把他充马前卒驱使。” “这小子,放的什么狗屁简直不通!”穆二爷听了,笑骂两句,脸上却不见丝毫愠色,反而有些许得意。 末了,他才正色道:“老三,咱们林场那批军械已经做好了,徐通判那狗贼,大约是想着帅司不在家,跟我打花花哨,言下之意是想着不按事先约定的完工就给工钱,反倒说等打胜了仗,朝廷奖赏下来一齐儿再给。我说句难听的,谁知道他这仗是打赢还是打输呢索性我也同他打哈哈,没点头也没摇头,可我后怕,他要是使强力扣下这些大家伙,可怎么整那我不是蚀了老本了!” 当初霍存山同穆家林场签订合同买了一批军械,都是些用硬木的飞钩、擂木、塞门栓等大家伙,还有拒马枪、铁蒺藜等小件军械,连工带利算起来总有二十万贯钱。 事先霍存山已经付给穆道勋二成算定钱,约定好完工校验后再给五成,剩下三成才是战后另付,而穆家也心知肚明,若是战败,事后这三成怕是再难追缴了。 可徐通判的意思是连完工后的那五成大头的钱都要战后再给,这个买卖穆家若是应下,那亏可就吃大了。 穆三爷闻言,冷嗤一声,道:“他若无信,休怪咱们无义,那这批军械你就盖上油布,往雪地里一扎,再备上两桶油,若有人敢抢,你泼油点火也就是了,就说天干物燥,失火难防。” 乍闻此言,就连一惯混不吝的穆二爷都嘬了嘬牙花,一连声叹道:“真该叫我那儿子亲眼瞧瞧他三叔的声口,十冬腊月你说天干物燥,行,你要狠得下心,我就这么办!” 穆三爷又指点他道:“这是明面上的,谈生意嚒,尤其是和徐大人这样的人谈,且得拉扯。这样,背地里你捡些些鬼箭弓弩,飞钩擂木,拉着往行辕大帐里一送,就说是葵乞林场送来的,那些武将都知道好坏。徐大人不上前线,不带兵,他自是不理会军营里有多急缺这些玩意儿,所以就让该催的人催他付钱去!” “好!” 两兄弟如此相议,马车徐徐往州府衙门走去。穆三爷掀起车帘一角,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流民比往日少了许多。 穆二爷也探头看了一眼,见状了然道:“藩军在连州城外新开挖一处营垒,这些流民都被那徐通判征调去当役夫,挖壕堑,设壁垒,埋伏铁蒺藜去了,管饭又有钱拿,抢着去的流民跑得比兔子还快!” 穆三爷沉吟片刻,道:“绕过去看一眼,若是真管饭给钱,我们就再让徐大人一分利,也使得。” …… 连州藩军与塌它骑兵第一次交手失利的事很快便传遍朝野,远在御京的崇元皇帝得知消息后立即召集宰相、枢密使和兵部高官开御前会议,直议了两天,方八百里加急颁布圣旨: 着右散骑常侍阮平潮调任知连州军州事,协理连州军政民务!原连州府藩军各总管、钤辖、兵马都监等职司不变,严令务必克敌制胜,摧坚获丑! 消息传出,四野震动,尤其连州藩军都炸了营一般: “不从枢府中调个懂军政的人来,反倒调来个书呆子!那阮平潮你知是谁” “俺只晓得带兵打仗,知他是谁” “一个谏臣墨客,当年平洲兵乱,皇帝亲率三师出征,阮平潮当年还是个给事中,只因文书拟得好,便被重用,随侍帝侧,这两年一路高升,门下改中书,擎等着继续高升尚书右仆射做宰执了!” “嚯,还是个御前红人呐!” “说来,咱们霍帅司怎么还没个动静,莫非真如坊间传闻所说——” “直娘贼,也休叫我出战,只给我五百个兵,我必进京带回帅司!” “老哥哥,这话可说不得呐!” …… 战乱时节,诸多杂事不表,只说腊月十六这日,塌它铁骑一路从回望山峡谷长驱南下,在离连州城三百里的地方撞上埋伏驻守的军屯士兵,直打得个天昏地暗! 那带兵的蛮寇贼首是草原大王子帐下骁将巴金格尔,天生红发,成年后又蓄得一脸红髯,体格蛮壮如牛,一把□□使得出神入化,一刀砍下去,人马俱裂; 而且他不仅天生神勇,还颇仰慕中原文化,熟读兵书,屡有奇智,是边境线上人尽皆知的强悍对手,还有个诨号叫“夜叉鬼大红胡子”! 不过,就算这样一号人物,孟青也曾捋过他的虎须。 那还是崇元十六年,当时古雅闹灾,巴金格尔屡次带兵来犯,抢走农户家里的牛羊和粮食。在扈州连州界时,被当时还只是一名靖麾校尉的孟青抓住时机,带了二百个游击杀进他的营寨,放火点了他的马厩,又揣走十来只小马驹。 如今七年过去,这些小马驹已经长成高大劲马,就在藩军军营里效力。 …… 却说今日乍然相逢,孟青便以此事问候了一番巴金格尔,只把这位草原猛将气得犹如癞蛤蟆上蒸笼——气鼓气涨的一般,刹那间将理智丢在脑后,只提着马刀来战。 孟青与他手下走了十来个回合,倏忽后退,飞奔至一片开阔地。巴金格尔不察,也跟来至此,忽见地上砂砾与残雪与别处不同,心里一惊,拨马已来不及,马儿乱踢四蹄,呦呦长嘶,原是误踩地上一溜儿铁蒺藜! 巴金格尔立即滚下马来,他身穿铁胄和铁丝漆皮甲,到也不惧怕这些小玩意,只是马儿失蹄,而中原靖朝人又多狡诈可恶,常在此物上抹毒,心思电转,挥刀砍向坐骑,纵叫它身死也不叫它受俘。 埋伏在此的藩军将士一呼啦围将上来,却也不是巴金格尔的对手,而很快前方尘烟弥漫,塌它骑兵已经腾腾追随而来,孟青挥挥手中长枪,穿成串的铁蒺藜很快被撤走,两方便在此展开激战。 …… 是夜,距离连州城三百里的荒原上,尸横遍野,两方阵亡军士的血染红了地上皑皑白雪。 巴金格尔率领两千残部向东而去,孟青也鸣金收兵,他在夜色中看了看前路,那是连州城的方向。 * 崇元廿三年腊月十七,修整一夜的巴金格尔率两千余残部,在清晨时分向连州城发起进攻。 也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早早在此埋伏设堑的连州藩军主力军,也遥遥窥见了,哪怕战事在即,也未曾关闭的连州城大门。 何其自大,何其狂妄…… 塌它蛮兵的进攻在两个时辰后偃旗息鼓。巴金格尔被伏杀,他的部下也都战至力竭而死,以魏杜康为首的几个将军一商议,只收敛了巴金格尔的尸身,其余人等都一把火烧埋安葬。 尽管后世的史书上对这场取得恢弘胜利的战争所着笔墨并不多,因为它很快便给帝国带来一段无法抹去的噩梦,但在当时,面对几乎是屠杀的战场和称得上大获全胜的结局,连州城百姓无不是欢呼雀跃,拍手称庆。 只是,藩军里至今还有一些将士百思不得其解,草原上难得智勇双全的大红胡子,为什么会拼着残部也要攻城呢 连州城,石头筑成的连州城,是多么的坚不可摧! 有人在那场烧埋尸体的滔天大火里,看见青白色的天空上飞起一群鸽子,有人说那是一群青鸡,又有人说,那只是火势太大,冒出的星苗而已……诸如此流言,传入坊间,越发离奇,所以不可考了。
第61章 广筹粮(上) 崇元廿三年, 腊月廿日,连州城。 此番大捷,百姓家家打扫门庭,户户挂灯笼放爆竹, 庆祝这个凛冬难得到来的好消息, 只等这日大军得胜归来, 箪食壶浆上街亲迎。 …… 城西, 穆府, 鸿哥儿新宅。 “姑娘, 您看好了没有……奴婢,奴婢要抱不动您了……” “唉呦, 你等等, 就快好啦,你再坚持坚持, 银蟾——” 后院花墙下,银蟾踩在轿凳上, 容姐儿坐在她手臂上,正攀着墙檐往外张望。 这处花墙外头就是街市,如今满大街都是回营的藩军将士, 各个披甲执锐, 好不威武霸气,看得容姐儿两眼放光意兴盎然, 可怜下头的银蟾,腿儿弯弯腰肢乱晃, 像一只风里飘摇的灯笼。 晴秋来时, 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当下板起脸, 一壁走来一壁训道:“我说你不稳重你还不听,你瞧你带的姑娘这样,哪里还有个小姐的款儿!” 银蟾讪讪一笑,嘴里求着晴秋搭把手,晴秋哪里能不帮衬,托着容姐儿便抱起她,这才解了银蟾的危。 容姐儿还不乐意:“我还没瞧见孟青哥哥呢!” 晴秋刮着她鼻头笑道:“等回头二姑娘进咱们家门,孟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来送亲,您正当光明瞧他一眼难道不好,何至于扒墙头。”又劝道:“姨奶奶正打发人找您,女先生说您这两天念书时颇淘气,时常晃神,可不告状来了!” 一旁银蟾听了,笑道:“晴秋姐姐,你现在跟姑娘说这话,她可不是更不要走了!” 容姐儿连忙频频颔首,努嘴道:“外头打仗呢,你叫我如何有闲心治学” “原来研究学问要的是‘闲心’。”晴秋抿唇笑道。 容姐儿闷在原地怏怏往花墙便看了两眼,才依了晴秋,和她回去。 * 却说容姐儿进了东厢暖房时,那位女教习正陪在张姨娘身边细声细气地说话:“正所谓‘拥炉贪暖气,多病减精神’,我瞧姨娘屋里花香暖气着实袭人,难免气短喘咳,实在不是养身之法,咱们戍北虽然极冷,但晌前午后也该掀窗透风,煞一煞这股溽热才好。”[注①] “你说得对,”张姨娘抬抬手,丫鬟蕊簟立即将暖房支摘窗掀开一线。冷风顷刻进来,张姨娘乍然受冷,忍不住伏在靠背椅上咳嗽了一会子,倒骇得那女教习自责不已,忙站起身来道:“都怪我乱出主意,叫姨奶奶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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