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连州灾情不断,崔氏自打卖出几幅绣作换来许多钱资捐给道观赈灾祈福后,便弃了那套“闺房戏作”之说,竟认真捡起针线,夜以继日挽线不辍,正经当一项生计似的操持。 崔氏绣完最后一只蝙蝠,挺直腰背揉了揉腕子,张姨娘见状忙笑道:“太太,您快歇歇手,剩下的题跋让我来试试,描花绣朵我虽不通,但几个字尚还算会绣的。” “你忒自谦,谁不知道姨奶奶工书善画”崔氏亦笑道,果真将针线匣子推让过来。张姨娘便另外取了针认上线,又问了崔氏题哪几个字。 崔氏道:“只题年号就好,至于名讳,便取‘崔夫人’三字罢了。” 三太太没有小字,出嫁后她的夫君亦没有为她取字,张姨娘这样一思忖 ,迟滞了片刻,很快恢复从容,躬身伏在绣架前,一针一线将字提了上去。 张姨娘近来身体略有好转,但长时间屏息凝神仍然耗费气力,不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些许细汗,最后一笔心思也恍惚起来,一不留神针尖戳到手指头,她未免众人惊惶,只得从容抿去血渍,佯装无事发生,却不想被一旁的丫鬟晴秋尽收眼底。 晴秋正待上前,却见外头蕊簟一脸焦急走来,张姨娘便问她何事。蕊簟回说道:“大太太打发人来请姨奶奶这就过去一趟。” 大太太找她什么事张姨娘心里存了个狐疑,面上却不显,忙躬身与崔氏告辞,崔氏连连允诺,直叫她快去。 …… 出了门,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大太太打发人来叫,是三老爷回来了,一回来便命人收拾衣裳细软,蕊簟见其脸色深沉,心事重重,知道有紧要的事发生,这才忙不迭找了个由头叫张姨娘回来。 张姨娘回到东厢,便屏退左右,关起门来和穆道勋说话,这才知道他要奉命筹粮,还有要亲自前往莫尔道大关押运粮草。 “看来你都有主意了,也做定了要去的打算。”张姨娘面带忧愁地说道。 “朝廷下令,我不得不从嘛。”穆道勋连忙温言解释。 张姨娘思虑得却深,道:“休要哄我,你这一去,可知多险恶今年的戍北原雪大成灾,那个阮平潮却要在白灾未祛之际发兵北伐,本就是时机未到师出无名,整个连州官场,没有一人出来谏言阻止他嚒” 穆道勋闻言苦笑摇头,又恐她胡思乱想,只笑道:“为夫就是一介商户,又不是当官的,哪里知道官场上的事。他们要从我这里买粮,我就为之奔走筹粮嚒。” “你筹粮,你光是筹措连州粮仓里的粮食都快忙垮了身子,还筹措军粮况且哪里还有余粮,你又哪里还有钱财”张姨娘捂着心口问道,说到情急之时,不免又气短,犯了咳疾。 穆道勋连忙扶起她,为她抚背顺气,并道:“这些我都想到亦都解决得了,还请姨娘不要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为要。” 他二人又切切说了些许体己,末了,张姨娘问了他出发之期,沉吟半晌,道:“走时去见见太太罢,她这阵子为了给灾民捐资纳福的事,也忙得心力交瘁,你跟她说说话,算是宽慰,也免得大家惦念。” “欸。”穆道勋应了一声。 …… 那边厢晴秋带着容姐儿回了西厢,后见穆道勋出门来,才领着容姐儿过来张姨娘处。 一问,才知道穆道勋不日要随孟青将军押运粮草、北上莫尔道大关,不免心里唏嘘一番,却又唯恐平添姨娘心焦,只得佯装浑不在意,一壁和她说话,一壁帮着收拾穆三爷的细软。 “爹爹要出远门,那我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容姐儿在旁仰着脸问道。 张姨娘便往匣子里取出一封信笺来,笑道:“这是前两日收到的家信,你看看罢,他还在闵州呢,这阵子估摸着应该到平州了罢,回来的话最快也要一个旬日。” “那就要过完年了。”容姐儿一面看信,一面掰着手指头算着。 晴秋三心两意地做活,这会儿忙觑着话缝问道:“姐儿,那信上鸿哥儿可说请到神医了嚒” 张姨娘闻言笑笑,容姐儿争着说道:“请到了,请到了!听哥哥说,那还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女神医呢!” 请到了,这就好,晴秋心里忙念佛,顺便祈祷鸿哥儿和神医一路归家平安顺利。 …… 却说那边厢,粮食把头刘丰年宅邸。 年关将近,刘家大宅门口早已悬挂好锡打春幡胜,百事吉斛儿等新春贺吉之物,一路行来,更是雕栏玉砌,美婢如云。 然而,年轻的公子对眼前这一切似乎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只见他一路蹙眉疾行,快步来到书房,一推门,正对上同样愁容满面的刘丰年。 “爹,我听说晌午时分穆三爷来拜访您了” 刘丰年点点头,没说话,指了指下头的玫瑰圈椅,叫儿子坐下。 原来这年轻公子正是粮食把头刘丰年的长子,大名唤刘骥春的。这小刘公子听了老爹的话,哪里肯坐,几步来到刘丰年案前,道:“满商会都传,主簿叫那穆老三筹措军粮押往莫尔道大关,他此番前来,不会是打咱们家粮食的主意罢” 刘丰年瞪了瞪眼睛,又搓了搓脸,仍旧没说话。 见此情形,还有什么猜不出的,小刘公子不由急了,嗔怪道:“您老那么刚性的一个人,怎么叫他三言两语就给蛊惑了呀,他是怎么忽……骗您的” “什么骗我,当你老子是那么好上当的”刘丰年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好半晌才全盘托出,道:“人家算出咱们手上有余粮,直言说哪怕变卖家财,也要保住连州粮价,你道我待怎样” 连州粮价若日趋平稳,届时来年春天,雪化冰融,荠麦青青,老百姓不因缺粮而犯愁,而自家囤的粮食难免糟虫蛀鼠咬,又失了脱手的最佳时机,那他们忙碌的这一遭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刘骥春哽了一下,忍不住啐道:“这个穆老三,他可真是老奸巨猾,他不惜倾家荡产都要和咱们对着干,意欲何为他这么玉石俱焚,到底希图什么” 刘丰年抬头望了望,高高的承尘摇摇欲坠,叹息道:“他可能就图个济世贤良名罢……欸!” “简直是狗屁!”小刘公子嗤嗤一笑,又问他爹道:“您粮食卖都卖了,卖的什么价” 刘丰年动动嘴皮子,说了个数。 那小刘公子听了,心道也没亏太多,见他老爹仍然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蹲下来,道:“那您这买卖也还算成呐,叹什么气呢” 刘丰年瞪了儿子一眼,恨声道:“你哪里知道,这回筹粮他穆老三可算是在连州官场露了脸了,回头一世贤良名都是他的,我又出粮食,又舍钱财,我落得什么好了我” “哦,原来您是忌讳这个,”刘骥春耸肩笑了笑,忽儿拐了拐他老爹一肩膀,悄声道:“儿子有一法,倒能叫他既得不了这个好名,甚至……” 刘丰年听他娓娓道来,不禁睁大了眼睛——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64章 蒙厄难 且说刘家父子一直计议到深夜, 彼时更漏将残,晓窗明灭,更衬得刘骥春轻巧的哂笑声在这个冷夜里寒凉如许: “等他穆家人来买粮,文书契约必定多如牛毛, 那穆老二本就是个粗枝大叶的, 自不会细查, 届时咱们两手一倒, 将‘那个物什’往他这里一送, ”刘骥春一壁说, 一壁手上夹着比划,口里仍旧道:“等他点指画字, 这里通国外的罪证便坐实了, 叫他有口也难辩,正所谓‘移花接木’——” 他睁着晶亮的眸子, 轻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如何将炉饼里的驴肉换成羊肉,可一旁他的父亲刘丰年却听得一怔, 作为一介粮食把头,混迹江湖数十年,自然见惯诡道人心, 只是他儿这般慧心巧思, 狠辣阴毒,着实叫他瞠目不已。 “使不得, 这也太过毒辣了些,穆家……” 穆家在连州城树大根深, 且跟官府、藩军交情深厚, 他们的关系盘根错节,如何动的了况且若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将其一举撼动, 叫人抓住了把柄,那可就是捅了马蜂窝,遗祸无穷呐! 刘丰年到底比儿子多吃了半辈子的盐,不由在心里深深盘算了起来。 刘骥春不知道他爹心思电转,早已想那么远,仍旧劝诫着:“爹,此时犹豫,更待将来如何那件事咱们不是已经做定了么,既如此,塌……那头不能得罪,将来万一事发,朝廷又得罪不过,眼下这送上门来的机会,正好能把这事糊涂混过去,一石三鸟,如何使不得”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灌下,这话叫刘丰年顷刻之间顿感透心凉。是了,那笔粮食他已经卖了出去,不论如何这是真金白银的买卖,白纸黑字的罪证,将来万一事发,他这一家子就是灯尽油干,如何不豪赌一把 思虑至此,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也罢,时也命也,此番是他穆家该着,明儿咱们细细琢磨琢磨。” 刘骥春知道父亲这是被自己说服了,忙又把心中筹划的此计诸多细节一一拿出来商榷。 …… 三日之后,穆道勋筹集粮草,整饬待发。 出发那日,是孟家大公子孟青来接。 少年将军一袭红披银甲,亲自登门,穆家长房太太年过半百的人了,握着他的手,谆谆道:“古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穆家虽略有薄财,却不敢比那等诗书大家,今天蒙朝廷不弃,让我们三爷筹办粮务,出征边关,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自当尽忠效力,我已嘱咐他,定不负朝廷与长官的期望。” 大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庄稼户,这一通文白夹杂的话自然不是出自她腹中,而是昨夜里清哥儿交代她如何说出来圆场面的,她快六十岁的人了,长了穆三爷将近二十岁,长嫂如母,自小就拿他当幼弟小儿看待,如今离别在即,面对未知凶险的前路,这一番话经她口一说,倒果真像肺腑之言似的。 孟青也感受到这份殷切情意,忙躬身以示恭敬,听大太太谆谆教诲。 说完了场面话,接下来就是大太太自己的心里话了,她拉着孟青的手,膝头就要往下沉,“虽说我们家这位三爷常年在外游商,但从军打仗不是闹着顽,咱们两家是姻亲,虽说他是你的长辈,但在军队,到底是以小将军你为尊,这一趟出门在外,你可千万多照拂着他些儿!你若答应,就是我们穆家的恩人呐!” “折煞晚辈了,晚辈怎敢不应!” “小将军,你一定将他全须全尾带回来,老婆子我千恩万谢报答你!” 孟青连忙扶起大太太,拍着胸脯作保,笑道:“就那没亲没故的,晚辈也会恪尽职守,护他周全,更遑论咱们是一家子!姻伯母,您就放心罢,我孟青必定将穆伯父全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穆家众都忙道:“是极,是极!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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