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长,点火!” “不!!” 库鲁尔心中大叫道,但是只见那大靖中年男子冲他温润地笑了一笑——就是这个笑容,是他在大靖许多人中见识过的,令人沉醉的笑容。 …… 泼了桐油的粮草很快着了起来。
第67章 芳魂逝(上) 连州司理院监狱是一座用夯土筑成的圆形土堡, 老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馒头圈子,据闻是太|祖时期落成,专门为仿照上古时代圜土而建,其实压根就是连州城地处戍北荒原, 没钱造那等铁皮石头的, 便就地取材垒个土的罢了。 穆家二爷眼下就已经在这个馒头圈子里圈了有半拉月光景, 初时还有热汤热饭供他沃足洗脸混个半饱肚子, 后来别说汤水, 就是饭食也又冷又少得可怜。 变天了, 他摸着早已饿得无知无觉的肚皮,如是想着。 …… “嫌犯穆道勤出监, 都部署大人要提审你!” 狱子隔着牢房门冲里喊着, 穆二爷听见这个官衔名字,心里便打了个突, 面上却仍旧如常,嘴里嚷着:“恁个沉的阿物儿, 你过来,扶爷爷起来。” 那狱子便狗颠儿似的过来,扶起穆二爷一身枷拷——悉知他们做狱吏这个行当的, 并没有月钱拿, 全靠搜刮囚犯过活,而监中最阔绰的便是这位穆家二爷, 这狱子平日里没少从他和穆家人手上得些好处,因而很是殷勤。 穆道勤趁着起身时, 在那狱子耳畔轻声嘟囔问:“都部署, 这是谁” 狱子也趁着给他牵引枷拷的功夫,悄声道:“爷甭怕, 是朝廷新派来的一个大官儿,能指挥藩军兵马的,和霍帅司一个样,咱们连州城可算有救了,他老人家英明,说不定今遭就放了二爷您呢!” 看着狱子一脸庆幸,穆道勤怔了片刻,拖着沉重的枷拷,挪出牢房。 …… “穆道勤,你可有个护粮官兄弟,叫穆道勋” 想过万般说辞,没想到这脸生的都部署大人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他三弟,穆道勤浑浊的眼睛登时黑黝黝的,只是他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有动静。 凭谁一瞧,这新上任的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大人都不是戍北原生人,远远打量,身量不足五尺,消瘦精干,面白无须,吊着一双倒三角眼,活像一只熬不过冬的瞎老鼠。 只见这位老鼠大人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穆道勤跟前,半掩着面,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话。 天 他话一落,穆道勤猛地抬头,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抓扑着眼前人嘶哑地道:“你胡说!” 委顿在牢房半个月的腌臜气味让这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色十分难看,连连后退两步,他瞧着愤怒的穆道勤,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做扇,当空扇了扇,满室唯有枷拷逶迤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哗啦啦声音。 “我兄弟他怎样大人,您将话说清楚!” “那你要告诉我,那十万石粮草所在何处。” 穆二爷忙道:“大人,您说的是卖给塌它的粮草嚒请您明察,小人绝对没有做这个事,别说小人,就是小人全家,也是一片拳拳忠心,绝无通敌卖国之举!” 他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枷拷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甚么十万石粮草,小人全家的粮草都筹往莫尔道大关去了,那张甚么狗屁卖给塌它粮草的文契,真不是小人画指的呀!小人实不知情,还请大人明鉴!” 看着伏地乞求的穆道勤,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不由笑了笑,道:“堂堂穆家二爷,竟也是个膝头子绵软的怂汉,不过,你不要把本官当猴儿来耍,你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 都部署大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穆道勤。 穆道勤茫然地抬起头:“小人实在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都部署大人冷冷哼了一声,耐着这囚犯身上腌臜恶臭气味,又朝他走近了半步,轻声儿缓缓道出三个字:“老虎滩。” 穆道勤越发茫然地抬起头:“老虎滩那里小人的确包了一片荒地,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拢共也才收了两千石粟米出头,一半拿来填还都仓,一半在瑞昌大街熬粥,赈济灾民啦!”[注①] 都部署大人见他仍然装糊涂,便没了好声气,直言道:“满连州城的人都道你们穆家两兄弟乐善好施,哼,本官为官二十载,什么样的豪商大贾没见过,却还没见过再世陶朱公——你们穆家人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本官瞧不出来你们假借仁商之名,欺行霸市,左右商会,在连州城,买什么,卖什么,哪家商户不以你穆家马首是瞻正所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同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害国损民的蛀虫!”[注②] 穆道勤匍匐在地上,听着这字字刺心的话,一腔愤懑涌上心头,无法纾解,只得攥紧了拳头。 那都部署大人却尤嫌不够似的,掩着唇笑道:“我却忘了,实则穆家人里乐善好施的是另一位,穆二爷远近闻名的是混不吝嚼不烂,也不知道读过书没,本官这一番谆谆之语,只怕是说给瞎子听了。” 婶可忍,叔叔也不可忍了,穆道勤嗤一声笑了,张开暗哑的嗓子朗声道:“大人掉的书袋小人听不懂,小人只听人说过‘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想我穆家在连州经营数十载,岁晏输税,以奉粢盛,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受这样口舌,究竟为何!”[注③] 都部署大人听完穆道勤这番大论,轻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狗一样的男人,吩咐左右道:“他不说实情,给我打!”又弯下腰,轻轻撂下一句话,“穆二爷要是还不说,本官也只好往您家里找寻了……” “狗官,你!……啊!” …… * 穆府。 顶盔掼甲的官差几乎将整座府邸清扫一空,看着眼前阵势,饶是经过世事的大太太也不由得委顿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穆家! 然而,相较于大房和二房遭遇到的搜搜捡捡,三房处境却艰难得多,若不是冬天里的戍北原到处冰天雪地,燕双飞的地皮都要被这新来的都部署大人铲掉一层。 “擅造潭府,”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拱着手朝张姨娘晃了两晃,不减倨傲地说道:“风闻姑姑是陛下潜邸旧人,论理该奉上拜帖,是某唐突,还望见谅!” 张书染盈盈一拜,道:“都部署大人言重,既然大人因公而来,便没有‘唐突见谅’之说,民妇一家向来奉公守法,也希望大人明鉴。” “好,那某就不客气了——都给我查仔细喽,别漏了一星半点!” 他说话密不透风,使除当差随扈的一杆外人等皆不知道他这话里“别漏了”三个字指代的是什么,穆家下人唯有看着这帮差爷进进出出,推倒了漆金泥银的桌椅,打翻了琉璃盏玉瓶,恶浊的脚印随意践踏着绫罗丝绸,全都抱窝的鹌鹑一样,战战兢兢,不怒不敢言。 穆家的账目早已在先时就被阮平潮的人缴走了,如今这些人满室搜刮,也不过找到些许记名簿子,连带着诗词话本、孔孟著作、士商类要等一摞摞书籍全摆在这位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前,只见这位并不翻拣,只是挥挥手道:“全都带走!” 侍立在张姨娘身侧的晴秋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张口,被张姨娘眼疾手快扥住了。 她给了晴秋一个眼神——晴秋咬住嘴唇,满腹愤恨上了脸,不得不低下头去。 …… 却听张姨娘轻声吩咐道:“寻一瓮黄酒来。” 此情此景,要黄酒作甚晴秋虽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即去了。 走到内院,所见之处几乎都被搜刮一空,不由得更添一堵,疾步往酒窖走去,搬出一瓮黄酒,疾步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却见张姨娘正和那位煞星似的大官寒暄,只听那位大人挑眉笑道:“原来是旧相识,失敬失敬。” “若不是瞧见大人顾盼自雄,锋芒尽漏,仿若哪里见过似的,民妇也想不起来旧事,这一恍惚,也有二十八年了。” “姑姑这话太过奉承,想当年在闵州凌花渡悦仙楼上,公子王孙吃酒,某不过一介穷书生,篾片相公的人物儿,供人取笑罢了,怎奈腹中饥肠辘辘,若没姑娘那碗酒,只怕那天就饿死在闵州了,也没有某的今日!” 话说当年展怀文本是一落拓书生,屡试不第,蹉跎了家业和岁月,终日便只混迹在一帮王孙公子身边做帮闲讨生活,供人取笑玩乐。 那日宴席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上不得高台盘的他因为会弹词,才得以受邀赴宴,便纵使出千般花样逗得座中人展颜,加上腹中饥肠辘辘,看着席上珍馐美馔,难免馋涎欲滴,更惹得人捧腹大笑,便就坡下驴作一曲《念奴娇》讨碗黄酒吃。 当时情形,展怀文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不曾想这一刹那便回忆起来,那些王孙公子都拿眼睇着他笑,唯有那坐在上首的公子身侧一位纤纤女子,越众而出,执壶温酒,递与他来,不仅慰藉他腹中饥肠,也解了他的诸多难堪——却原来正是眼前女子! 展怀文这才郑重打量眼前这位穆三爷的妾室,就是她……怎会是她 张姨娘从晴秋手上端过那瓮黄酒,斟了一盏,递与展怀文,自己也斟了一盏,一饮而尽,笑道:“尊酒相逢,再祝大人青云直上!” 也是了,正是当年这碗酒惹得那位坐上公子对他另眼相看,从此踏上仕途,直上青云。 展怀文接过那盏酒,也一饮而尽,倒说出了一句从进门伊始头一句诚恳的话,“酒是好酒,就是不知人是否还是旧人——姑姑,展某有一句实话,若想保住您这煌煌家业,老虎滩粮窖的符契您须得交出来。” “什么符契福气,民妇和大人说过多少遭,委实不晓得这是何物!” “您若这么和我打花花哨,也没甚旧情可讲了,日后——” “大人,”张姨娘忽儿张口,打断了他,问道:“敢问大人上任连州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可是为统帅藩军,与蛮寇誓死一战” “死战”展怀文不禁嗤笑,反问道:“这寒冬腊月,连州城又接连遭灾,就是我一心想屠敌报国,可还有兵力呢纵是我不惧一死,岂不怜这满城妇孺老弱” 张书染垂了垂眼睛。 说着说着,展怀文也有些悻悻的,他纳罕自己怎会在这女子跟前失了体统威仪,说这许多虽说她曾伴驾君侧,但紫微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又有多稀罕呢,一个奴婢罢了。 便扬袖喝道:“既然你们穆家人都如此不识相,也别怪本官不念旧情——凡是与本案有关的物什,该敛的都敛走!” 这一声令下,几乎无异于抄家,家中摆饰,金银器具,绫罗细软,无不被收敛一空,有那忠仆唉呦唉呦求着兵丁放手,更多的是躲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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