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谙点了点头,关于这位女郎,他很有些印象,对学医感兴趣,常被允慈拉着在患坊忙前忙后。这回慌忙奔出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刚要问,就闻见空气里隐约飘过来的焦味,转头问她:“药煎糊了?” 丽则愁眉苦脸,“我刚走开一会儿,水就烧干了……” 允慈也在,在里间大声地喊:“阿姐……阿姐……” 丽则“嗳”了声,又对识谙道:“这药病患等着喝呢,这下可怎么办!” 识谙说不要紧,快步往里间走,边走边道:“我去诊个脉,重抓一副,立刻再煎上。” 丽则的目光追随他,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伟岸。她笑起来,忙提裙追了上去。
第77章 全文完。 *** 南弦开始显怀了, 及到四个多月的时候感觉到胎动,她自己诊过了脉象,应当是个男孩, 所以在娘肚子里折腾起来, 也比女孩子更厉害。 她还照常进宫应诊, 挺着肚子给圣上针灸,圣上仍旧频繁发作癫症,但不犯的时候,其他病症减弱了不少, 人也不似之前那样痛苦了。这日倒有了两句良心话, 嗟叹着:“你如今身上不便, 或者就在府里歇着吧, 不必再进宫应诊了。” 南弦还是温婉的模样,因为怀了身孕,人也更平和了, 莞尔道:“暂且行动并不受限,待到实在不能走动的时候再歇下吧。” 一旁的皇后想了想, “从止车门到华林园,有好长的一段路呢, 不能总让你奔走。回头给你特旨,准你在宫中乘车,这样就解了路上乏累了。不过陛下说的也是, 还是尽早休息,将养着身子为好,不必来回颠腾了。” 南弦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患坊里的事务, 雁还不让我过问了, 每五日进宫一趟不为难。况且我也担心陛下龙体,换了人只怕诊断不同,扰乱了之前的调养。” 圣上嘴里,难得发出了由衷的感激,“雁还为朕操持国事,你为朕调理身体,朕欠着你们人情呢。” 南弦忙道:“陛下言重了,雁还常对我说,皇伯魏王一脉只余陛下与他,是至亲无尽的亲人。既是为至亲分忧,哪里谈得上人情,只要陛下龙体康健,就是江山之福,我们夫妻之福。” 圣上缓缓点头,“至亲仅存,好在你们有了子嗣,咱们这大宗,就靠着你们开枝散叶了。” 南弦应着,将金针一根根收起。圣上昨日刚发作过,今日精神不济,略说了几句话就乏累了,皇后安顿他睡下,牵着南弦出了太极殿。 两下里坐在园中赏景,皇后问她近来感觉如何,身子沉不沉。 南弦道:“月份尚小,并不觉得沉重,只是比平时更小心些就是了。” 皇后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笑道:“春日开花,秋日结果,人之一生多神奇,说话间就有孩子了。”顿了顿复又启唇,“有句话,我与陛下犹豫了很久,一直想问你,又怕你多心,所以一直不敢问出口。” 南弦心下了然,“殿下是想问男女,对么?” 皇后脸上讪讪,“可不是么,知道男女,也好早做准备。” 以前心思扭转不过来,对皇后眼巴巴盼她怀孕很有些反感,现在果真怀上了孩子,有些想法反倒发生了转变。 南弦道:“我是各科都懂些皮毛,若要论是男还是女,其实也不敢断言。照着脉象上看,似乎是个男孩……”说着复又一笑,“但又怕看错了,因此不曾回禀陛下和您。” 皇后简直喜出望外,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苍天保佑,我们大殷总算有了指望了。我等这一日,等了二十年,自己不济,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边说边握住了南弦的手,“我与陛下商量过,日后孩子虽在宫中养着,不会阻止你们夫妻来看他。毕竟他是你们的骨肉,这份血脉亲情,不是谁想割断就能割断的。” 南弦听了一喜,忙起身肃下去,“多谢殿下垂爱。” 皇后赶紧搀扶她,“切不要多礼,万一窝着了孩子,那怎么得了!” 皇后是真的高兴,抚掌道:“我同你说,陛下早就想好了嗣子的名字,就叫神令,乳名叫计安,希望他日后图制无疆,好生治理这个国家。”边说边婉转眼波看南弦,“我们越俎代庖了,不会惹得你们生气吧?” 南弦说哪能呢,“这是陛下与殿下抬爱,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后来把话转达给神域,神域叹了口气,“我们的小小狐狸有名字了,可惜不是爷娘取的。” 南弦仰头看他,“你会不高兴吗?” 他带着她,慢慢走在幽长的夹道里,曼声道:“要说不高兴,总有几分,我们也是头一回做父母,也想事事为孩子操心。但现状已然如此,他们愿意取便取吧,总算还有一点可以庆幸,不会拦着我们见孩子,也算意外之喜。”指尖慢慢摩挲她的手,偏头凝望她,“我只是怕你委屈,一个个都盯着你的肚子。” 南弦爽直道:“当初嫁给你时,不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安排了吗,我心里有数,所以也不那么难过。况且这是将孩子过继给帝王家,陛下和皇后都在盼着他,将来势必也待他好。他有双份的关爱,极好的前程,不会像你一样经历坎坷,作为父母还求什么?” 他犹不放心,仔细分辨她的神色,见她坦然,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轻声道:“你是怕我难过,有意安慰我么?” 南弦瞥了他一眼,“我才不是怕你难过,你若为你儿子将来要做皇帝而难过,那就是庸人自扰,是傻了。” 开解的话其实不太管用,越是开解越不得纾解。后来索性转过身子捧住他的脸,调侃着:“让我看看,是不是眼含热泪,伤心得要哭出来了?” 他被她一逗弄,忍不住笑了,到底也不过嘟囔了句:“我是舍不得你。” 好在她妊娠时期不像别人反应激烈,没有孕吐也没有精神不振,还如往常一样能吃能睡,得了空,就乐呵呵往肚子上抹香膏。天气热起来,那圆圆的肚子高挺着,即便是孕肚,也是个极漂亮的孕肚。 神域呢,每日下值头一件事来不及换衣裳,先是来看她,照着肚子上亲一下,问问今日好不好。 南弦知道他的担忧,虽然产期在十月,他已经开始紧张了。家里接生的产婆早就预备好了,务要全建康最有经验的。甚至是识谙那里,他也早早去打过了招呼,到了日子要他来看顾。 南弦觉得他大惊小怪,“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别闹得兵荒马乱的。” 她的兴致在为孩子置办东西上,襁褓褥子,还有虎头帽、小衣裳。做好一样就让他看,问问这料子软不软,做工怎么样。 这日又到了应诊日,她还打算进宫,出门的时候被神域拦住了,“眼看日子就快到了,万一路上要生,那怎么办?” 南弦看看外面,有些犹豫,“我算过了,还有十来日呢。” 神域说不行,“日子只是算个大概,延后还犹可恕,要是提前,岂不让人措手不及?” 她忖了忖,还是妥协了,挪转着身子,要回床上躺着。 结果一迈步,一股热流顺着两腿倾泻而下,她站住了不敢动,颤声道:“快快,快让产婆预备,要生了。” 因为家里的产婆早就待命了,所以一切有条不紊,把人挪进了准备好的产房里,两道门一掩,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识谙赶来的时候,见神域在门前呆呆站着,转头看见他,失魂落魄问:“会没事的吧?会顺利的吧?” 识谙说会的,“你放心,有我在这里守着。” 十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北风猎猎穿过长廊刮在人身上,刺骨严寒。他忽然想起阿翁当年在湖州守护神域的母亲生产,大雪天里站了一整夜,是不是也如现在一样?生命总在不停轮转,父辈经历过的事,终于又落在了自己肩上,才慢慢体会到了责任与重压。 他手里一直握着一截平安木,其实他由来是不相信这个的,但事到临头,什么都愿意试一试。 木头已经被他焐热了,他抬手交给了神域,“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据说能保母子平安,去挂在房门上吧。” 神域接了,快步过去挂好,耳朵贴着房门,试图听见里面的响动。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没有脚步声,也不曾听见南弦的哭喊。他站在那里惶惶不安,越是听不见动静,越是让人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等到里头有人出来,他立刻追问王妃怎么样。婢女说王妃还未发作,她被指派出门,是因为王妃还记挂着灶上炖煮的那碗鲫白羹。 神域和识谙不由相视而笑,悬着的心,暂且放下了一半。 天阴沉沉地,不多会儿飘起雪来,两个人站在檐下,望着外面逐渐纷扬的雪片。隔了好一会儿才听神域道:“当年我出生,向副使也如阿兄今日一样守护着吧!我欠着向家的情,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后来与阿兄为南弦生了嫌隙,到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愧疚,对不起阿兄。” 识谙转头问他:“不至于后悔吧?” 他听后一笑,“那倒不至于。” 识谙沉默了下才又道:“我心中确实不平,但细细想来,她嫁给你,没有嫁错。你欠向家的情,只要偿还给她一人就够了。我也看见了她的改变,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如履薄冰,能够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都是因为你的成全。” 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开诚布公,以前的心结,似乎也能通过这场谈话解开了。 “我在这天地间,原本已经孑然一身了,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她,才让我看见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又有了孩子,我觉得自己慢慢生了根,不再像浮萍一样,若说恩情,我对她是还也还不完。”神域道,“阿兄放心,我自会拿我的性命来护着她,只是我也懊恼,今日要让她经受那么大的痛苦,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识谙是医者,能够坦然接受自然的规律,劝慰他道:“妇人生孩子的确凶险,但那是你们的孩子,是你们的希望,闯过这一关,便有天伦之乐,我料其泠也是这样想的。里头的稳婆都是老手,我也在这里候着,自然能保她们母子安稳,你放心。生完之后气血亏损极大,要好生调养,你须事无巨细关心她,尤其要懂得她的苦闷,替她排解。只要心无挂碍,滋补得当,她的身体很快便会复原的。” 神域道好,“这些我都能做到。”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密集了,映着远处的楼阁与红梅,别有一种冬日的静好。 静静站着,回忆起他初来建康,为了爵位让自己命悬一线,也是这样的天气。是里面的人潜心诊治他,那时其实是将命压在她的医术上,如果稍有不慎,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经历种种,成婚生子,一切仿佛做梦一样。现在又是一场大劫难,即便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也还是觉得不够,惴惴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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