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同入宫,南弦进含章殿,识谙直去了太医局。因为脸上的轻松欢喜掩饰不住,连皇后都察觉了,奇异地问她:“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向娘子喜上眉梢,难道是有人登门提亲了?” 南弦说不是,手上开了方子递给宫婢,搁下笔后对皇后道:“殿下,我阿兄回来了。” 毕竟一个小小的太医局直院,不值得劳动川蜀官衙向京中派发急报,因此朝内并未得到消息。皇后听罢吃了一惊,“这么久了,他还活着?” 南弦把他流落在瓦屋山的经过都与皇后说了,皇后也惊诧于他的际遇,嗟叹道:“真真是命大啊,蛰伏在幽谷半个月还能活下来。要是换个运气不佳的,不中毒瘴,也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 总之感谢菩萨保佑,感谢爷娘的在天之灵,不让她为识谙抱憾终身。后来贵人娘子们的医治也尽力加快了,她还惦记着兄妹团聚,一家人上酒楼吃饭去呢。 所以从内廷辞出来,脚下走得很匆忙,搬着药箱的宫人都有些追不上了,气喘吁吁道:“向娘子,等等我。” 南弦索性顿下步子把药箱接了过来,和声道:“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说着快步出了云龙门。 对面的苍龙门上,每逢她进宫的日子,都有人隐藏身形远远观望。 小冯翊王恋慕向女医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了,连禁中派来侍奉日常的谒者都知道,小冯翊王对那个救过他命的人念念不忘。可惜人家不为所动,从来没有给过什么回应。小冯翊王的一腔热情泼进了沙地里,每每只能偷着远望,细想起来着实可怜。 今天又是如此,她背着药箱出了宫门,脸上带着笑,脚下走得轻快,仿佛遇见了什么高兴事。这让一直愁肠百结的神域觉得困惑且失望,明明自己这阵子陷在水深火热中无法自拔,为什么她却能这么快抽身,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身后有谒者悄然上前来,呵腰唤了声“大王”。 神域转回身,瞥了这谒者一眼,“向娘子这么高兴,难道陛下对她又有封赏吗?” 这谒者是含章殿中尹手底下的人,一早被安排进了司徒官署,含章殿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是通过他来传话的。今日也是如此,垂着袖子回禀:“向娘子是家中有喜事,据说失踪了半年的向直院,今日回来了。” 神域一惊,“谁回来了?” 谒者道:“向识谙,向直院。说是在瓦屋山被彝人所救,历尽了千辛万苦,才回到建康的。” 这一刻,若论有谁的欢喜能与向家姐妹相提并论,那一定是小冯翊王。他激动得简直要欢呼起来,自己与南弦之间的症结,不就在向识谙吗。向识谙死了,南弦不肯原谅他,恨也恨得有理有据;如今向识谙活着回来了,那么便不存在“害死”一说。南弦纵是气不顺,也没有道理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他再去说些软话,央求央求,她应当就会原谅他的。 思及此,官衙里是待不住了,自己这阵子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早就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再多的公务也是容后再说,眼下第一要务便是去找她,尽快冰释前嫌,让一切不愉快都过去吧! 疾步走出云龙门,他想若是脚程快一些,或者能追上她。 结果刚出止车门,便见向识谙站在马车前等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登上了车……居然还是同乘! 他心里乱起来,半是惆怅,半是愤怒,惆怅于他们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愤怒于向识谙不知男女大防,既然说了只做兄妹,为什么还不与她保持距离。 算了,或者只是凑巧,向识谙要入太医局述职,所以便同路了。无论如何,他能活着回建康,对自己来说是一桩幸事,终于不用再畏缩着,不敢面对南弦了。 陈岳屹乍见向识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上前对神域道:“大王,向识谙还活着!” 这段时间,他们这些卫官真是空前难熬,家主因与向娘子断了联系,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他们侍奉在左右,须得加着小心,才不至于引他无端发火。现在好了,向识谙没死,家主就有希望与向娘子再续前缘,他们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这还不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大喜事吗。 觑一觑家主脸上神情,果真眉眼间重又燃起了希望,转身急急登上马车,吩咐跟着前车。 心里激动,扣在膝上的手掌无意识紧紧抓握,他已经考虑直接登门与向识谙致歉,然后求得南弦的原谅了。但向家兄妹似乎有他们的安排,马车回到南尹桥,转眼又从巷子里出来,往边淮列肆方向去了。到了茶陵楼,三个人入楼中,在散座坐下,只听见允慈热闹地招呼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要一道清蒸白条,那是她阿兄最爱吃的。 茶陵楼楼下的宴客大厅很宽绰,四五十张食桌之间有竹帘隔断,虽不能阻挡人声,但可隔绝视线。神域示意酒博士不必唱喏,自己在不远处的邻座坐下,他们在谈论什么,隐约都能够听得见。 兄妹团聚,喁喁都是家常的温情,愈发显得自己形影相吊。到最后听见向识谙说,以前不曾珍惜,今后要好好过日子,不知怎么,这番话让他有些惶恐——允慈将来必定是要出阁的,向识谙能抓住的家人,岂不只剩南弦一个了吗。 南弦总是后知后觉,反正只要一家人不分开,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席间忙着布菜,他们说什么,她都含笑表示认同,毕竟失而复得的欢喜,能够抚平一切。 识谙却有不满,放下杯盏道:“我让人去三位阿叔家里传话了,明日约他们来老宅见一面。宅子里搬走的那些医书典籍,都让他们还回来,这样的亲戚,往后可以不必走动了,免得给他们留有落井下石的余地,让他们仗着长辈的身份欺凌你们。” 允慈对那些龌龊的长辈,一直怀恨在心,握着拳道:“对,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最好去官衙,当着大尹的面立下文书。我们这一支,今后不与他们往来,不要他们插手我们的家务事。” 识谙又与南弦打商量:“择个日子,还是搬回去吧,到底自小住的屋子,情难割舍。” 南弦是无可无不可,听他这样说,迟迟点了点头,“那南尹桥的宅子,闲置着也无用,回头就卖了吧。” 卖了南尹桥的屋子,遣散了神域从王府调来的人,所有联系也就斩断了。虽还有些不舍,但最后终究要走到这一步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遗憾。 第二日,那三位阿叔应邀来老宅,各自都有些尴尬。见了识谙还得装出亲近的模样来,掏心挖肺地说:“是大兄与阿嫂在天上保佑,让你能平安归来。总算我们向家气术未尽,宗子尚在,来日进了家庙,也可向列祖列宗交代了。” 二叔说得声情并茂,三叔与四叔连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待骨肉至亲的不舍与惦念。 结果这场表面文章,却换来识谙的冷哼,“以三位阿叔的行径,配向列祖列宗交代吗?宗子生死不明,你们就忙着收回老宅,将我两位阿妹赶出门,莫说在祖宗面前,就算在建康城中,怕也被戳弯了脊梁骨,不配为人了吧!” 他是性格温和的青年,从小彬彬有礼,从来不说一句重话。三位阿叔满以为面子上敷衍得过去,大不了把老宅物归原主就是了,却没想到,他上来便是一番扎心的话。 三叔“啧”了声,“原来今日不是为团聚,是为兴师问罪吗?既然如此,倒也不妨敞开了说一说,这宅子本就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不在了,日后允慈又要出阁,收归公中,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如今你回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乐见你平安,但你不该因此事质问我们,这么做,可有些目无尊长了。” 识谙闻言哂笑,“阿叔们的所作所为,竟还有脸以尊长自居?允慈确实会出阁,那其泠呢?她自幼便长在我家,是我阿翁阿娘疼爱着带大的,在你们眼中,她是外人吗?” 二叔很不赞同他的话,调开视线,有些傲慢地说:“她是养女,就算闹到官府,养女也不能承袭家财,她留在家中,本就不应该……” “不应该?”识谙道,“阿叔怕是忘了我阿翁的嘱托了,她虽是养女,将来更是向家宗妇。你们不是一直催促着,让我早些成亲吗,若我现在娶了她,不知阿叔们又该以什么脸面,向族中耆老交代?”
第61章 准备迎接贵客。 此言一出, 最震惊的不是向家那三位长辈,是南弦。 她讶然望着识谙,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说出这番话, 虽然可能是为了震慑向家人, 但在她听来, 属实震撼不小。 她还记得上年他亲口说过,只拿她当妹妹看待,自己当时难过了好久,觉得辜负了爷娘, 也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和依靠。但好在她不是心细如尘的女郎, 也不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渐渐接受了兄妹相处的事实, 就再也没有动过那个心思。 但如今,他旧事重提了,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急于拿眼神询问他, 可他却转过身,避开了她的视线。 三位阿叔很是不自在, “你要娶她……也好,算是遵了你爷娘的令。既如此, 我们各自回去预备,届时让你阿婶过来帮着张罗。” 识谙说:“不必了,婚仪我自己能安排。” 二叔碰了一鼻子灰, 有些丧气,“那我们总要来主婚吧,你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 识谙一哂, 冷着脸对二叔道:“你们霸占老宅这件事, 早就在建康城中闹得沸沸扬扬了。人人知道你们不念旧情, 又何必在婚仪上出现,自讨没趣。我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不要有来往了,反正早就分了家,平时也没什么牵扯。不管将来这里天翻也好,地覆也好,宗子不在,宗妇还在。阿叔们只要恪守本分,经营好自己的家,宗族中的事务,能不操心,还是不要操心了。” 他要与他们断绝往来,不认这门亲戚了,三位阿叔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好好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他日若有什么为难事,望你也不要想起我们。” 识谙拱了拱手,“不敢,请阿叔们放心。再有一件,今后祭祖就不必汇同在一起了,家庙的门开着,阿叔们想怎么祭拜就怎么祭拜,各自行事,各自便利。” 这话气得三位阿叔吹胡子瞪眼,然而没有办法,劫后余生的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样子了。他微微扬着脸,言行举止间自有一股冷漠和决绝,三位阿叔再想说什么,但见他这个样子,到底也只能怅然一叹,悻悻然拂袖而去了。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三个,一片死寂盘桓在堂上,连允慈都不知应当怎么开口说话了。 犹豫了半晌,看看阿兄,再看看阿姐,她小心翼翼问:“阿兄,你当真要与阿姐成婚吗?” 这个问题直戳南弦的心,她也惶惶抬起眼来,直勾勾看着识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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