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谙颇为难堪,但这件事终归是要说明白的,他也害怕,再一犹豫又要错失其泠,便对允慈道:“我与阿姐有话要说,你先回房,让人重新收拾收拾吧。” 允慈走后,他抬了抬袖子示意南弦坐,深吸了口气,才把盘算已久的话说出口。 “我受困于瓦屋山期间,其实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前长于建康,总以君子自居,我分辨不清自己对你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以为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我若是娶了你,便有悖人伦,所以并不赞同阿翁阿娘的安排。但人一旦处于逆境,好像就能跳出这皮囊,真切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挂念着你。我对你,并非是毫无感觉的。” 他的这番忽如其来的告白,不在她预料之内,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婉拒,只道:“阿兄是因为受困太久,太孤单了。如今回了建康,慢慢就会从那些不愉快中挣脱出来的。” 可他却摇头,“不是因为孤单,才想与你成婚。我对你,终究是有亏欠,趁着还没错失,让我有弥补的机会吧!阿翁和阿娘在世时,一直念叨这门婚事,我现在想来,爷娘确实比我有慧眼,也更有先见之明。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本不可能从迷魂凼里出来的,既然老天让我再活一回,那我就该弥补之前的遗憾,对你有个交代。” 若是换做以前,南弦觉得自己可能会满心欢喜,接受这场安排,毕竟从小她就喜欢识谙,他在她眼里是可堪依靠的兄长,且人品才学样样俱佳,没有什么可诟病。但如今……如今好像出了点差错,自打他与她彻谈过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份念想了,认为只做兄妹,好像也不错。 斟酌再三,南弦道:“我是阿翁阿娘养大的,向家对我的恩情,我报答不尽,哪有什么交代不交代一说。阿兄不必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也从来没有怨怪过你。” 她说得委婉,但话语间能觉察出,似乎并不十分乐意。 识谙的心沉了沉,迟疑地问:“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吗?” 这一问,让她不由激灵了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忽然便窜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明明已经不再想着他了,为什么提及他,还是让她心头直哆嗦呢。 然而这种事,最忌纠缠不清,听说近来他相看了不少贵女,想必总有一位能如他的愿吧!他有他的人生,自己也应当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于是摇了摇头,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识谙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又问:“你可是不喜欢我?讨厌我吗?” 南弦忙摆手,“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曾讨厌过阿兄。” 但她没有回答前半句,不管是出于女郎的矜持,还是当真谈不上喜欢,总之她有意忽略了。 等不到两情相悦,识谙在与她商谈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这不重要,成婚之后慢慢培养感情,像大多数夫妻一样就是了。 他平了下心绪道:“我明白,上次从南地回来,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伤害了你,让你心有余悸,担心我只是一时兴起,才又反复无常。其泠,这次我是深思熟虑过的,请你一定相信我。我往常很忙,困在迷魂凼那半个月,是我一生中最闲的时候,我不用看医书,不用应诊,不用研究草药,睁眼便开始自省,能看清楚很多以前看不清的事实。”顿了顿又小心观察她的神色,“阿翁和阿娘盼着你我能成婚,我想……完成他们的夙愿。” 说到最后,只能搬出过世的父母来增加胜算了。他承认,自己是有些不堪,不想成婚时可以违背父母之命,如今改变了心意,又将父母之命顶在头上。他是有些怕,怕他不在的半年间,她与小冯翊王会发生些什么,毕竟他离开建康前,神域就对她虎视眈眈。若是她经不住他纠缠,与他生了情,那自己便只能错过了。 南弦呢,向来感激阿翁和阿娘的养育栽培,阿翁临终前还说起这门婚事,早前识谙不同意,自己也没有办法。眼下他又改了主意,她要是不应承,便是违逆阿翁,这是万万不能够的。 如此好像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唯有应下。那些不经意间仍会盘桓在心头的人和事,就全放下吧,没有回头路可走,人就不会瞻前顾后了。 南弦说好,“既然阿兄下了决心,那就照着阿兄的意思办吧。” 他听后喜出望外,忙乱地抚掌在地心转了两圈,连语调里都是雀跃的味道,“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预备起来。明日再去托人算个好日子,日子定下来,便有章程了。”说着又望向南弦,温声道,“阿翁和阿娘不在了,那些所谓的长辈也断了往来,没有人主婚,婚仪或许会简单一些,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再不让你受委屈了。” 南弦笑着,点了点头。应下识谙的求婚,仿佛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半分待嫁的喜悦和激动,像商议晚间吃什么一样简单。退一步想,或许过日子就是这样吧,自己不是一直喜欢平静的生活么,嫁了识谙,就能维持现在的一切,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 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她也开始张罗着,准备搬回查下巷了。 这日识谙和允慈都不在,她招来了清溪王府当初派遣来的人,让橘井发放了双月的月例,方对他们说:“家中阿兄平安无事,老宅也从叔父们手里讨了回来,我们合计过后,打算搬回查下巷。这处宅子暂且闲置,将来若能出手,也打算卖了,所以只需留两个人看家护院就行了。诸位辛苦半年,我很是感激,多出一月的月例,就当我对诸位的补偿吧。” 几个婆子对望了两眼,趋身道:“大娘子,我们可以跟着去查下巷老宅,不管做什么活计都行。” 南弦摇了摇头,“老宅里人手够用,不必再添置了。你们是从王府来的,回去找管事说清楚,管事必定会重新安顿你们的。” 众人都有些茫然,像孩子失了怙恃,一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南弦也过意不去,不敢再面对他们,交代完了,便匆匆回房去了。 一些要紧的书籍得归拢,让人运走,这里基本不会常住了,等到成婚前两日再回来,从这里出阁,礼仪上也算正经嫁了一回人。 收拾完一圈,她站在地心四顾,暗暗叹了口气。开门经营,最忌搬来搬去,这下子又得通知那些常来的病患重去查下巷了。她是个怕麻烦的人,总觉得诸事复杂,一点可喜之处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自从识谙与她深谈过后,她总觉得心情有些低落,好像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橘井站在院子里喊:“娘子,车在外头等着,若没什么要带的,这就回去吧。” 南弦应了声,又进里间查看了一圈,把些零碎的小东西装进包袱里。正打算往外走,迎面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照在他身后,人背着光,面目笼罩在晦暗里。 她心头蓦地一跳,顿住了步子。 他定定望着她,轻声道:“南弦,向识谙还活着,我可以当面向他致歉,求得他的原谅。” 然后抖露出来,让识谙知道他对她蓄谋已久吗? 她忽然像背负了满身秘密,很忌惮他再去见识谙,便道:“你不必去致歉了,我也没有告诉识谙内情,这件事过去就过去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那……”他挪动脚步,小心翼翼问,“你原谅我了吗?他没死,你可以不再恨我了吗?” 他的神情卑微,眼神里满是祈求,南弦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来,客气又疏离地说:“识谙有惊无险地回来了,我也不恨你了,今后还望大王多多保重,好生照顾自己。” 他来不及高兴,很快又被她的后半句话击得粉碎。这是什么意思,在作最后的道别吗?不是已经不恨了吗,那么为什么还不能回到从前呢? 他不甘心,迈前几步道:“你心里还有我,对吧?我们还像端午那日一样相处,不行吗?” 南弦却往后退了两步,“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彼此之间没有怨恨,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段时间你我应当都冷静下来了,我们原就不该有交集,如今我行医济世,你安然无恙,这就是最好的安排了。” 结果这话却引得他发笑,“最好的安排?我每天都活得行尸走肉一样,你觉得是最好的安排?我知道你避我如蛇蝎,我也想争口气,不再想你挂念你,但我做不到。朝中那些文武大臣为我保媒,我见了不少女郎,可是没有一个女郎是你,没有一个女郎像你,叫我如何与她们谈婚论嫁?我不想后悔,不想妻妾成群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你一往情深,那种感情卑如草芥,不要也罢。所以我必须趁现在和你重归于好,南弦,你是位有度量的女郎,就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作下的恶吧!”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何尝又好过。有时候很生气,生气自己平静的内心动辄被他搅乱,他还要装出无辜和委屈来,在她面前苦苦哀求,仿佛要是不成全他,就是欺凌弱小。 可事到如今,还怎么和他重归于好?他想得太简单,以为识谙活着就可以,她却要履行在阿翁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嫁给识谙为妻了。 告诉他实话,也许他会深受打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早些接受,早些安排他自己的人生去吧,不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深深望他一眼,这剑眉星目,与初见时候有些不一样了,两年时间,足够让他从青春少年,长成胸有丘壑的男子。南弦觉得自己见证过他的成长,看见过他的喜怒哀乐,有那么一小段时间,自己曾经参与过他的人生,这样就够了,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 心头涌动的情愫沉淀下来,她说:“我要与识谙成婚了,就在下月初二日。以前咱们有过的种种,你不要再挂怀了,都忘了吧!你生来不凡,我只是个庸常的人,你我所求不同,到底走不到一起。这次,就算你我最后一次单独相见,有些话我要同你说,如果你对父辈遭遇的不公还有恨,那就不要停下步子,要接着往前走。日后等你登高望远,我会在建康城的一角为你高兴,等那时候你再回望时,就不会因为短短的相逢扰乱心绪了,真的。” 她说完这番话,没有再逗留,错身从他身边走过,往前院去了。 上房内,傍晚昏昏的暮色弥漫上来,最后的一点霞光也敛尽了。他垂着广袖,站在地心,脑子里混沌一片,连呼吸都快忘了…… 过了好久,才猛地吸了口气,但周身力气全消,踉跄着瘫坐了下来。 这就是告别了吗?她打算从他的生命里彻底退场,去做他人妇了。如果说他还有理智,不过是心里仅存的一线希望,勉强把他牵扯住了而已。如今这头狂暴的野兽要从牢笼中挣脱出来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恍惚了、坍塌了,让他看不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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