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不正是小冯翊王的来处吗。”谒者丞捏着心,转头望了向识谙一眼,“向直院与小冯翊王的恩怨,陛下已知悉了,虽说夺妻之恨让人意难平,但此事事关重大,可千万不能胡乱攀咬啊。” 谒者丞意在提醒圣上,圣上自然也会忖度,目光带上了三分狐疑。 识谙却沉得住气,俯首道:“臣之事,是私事,不足以令臣在这种大事上公报私仇。陛下龙体关乎国家社稷,宁持疑不错漏,不是我们为臣的分内吗。” 这下谒者丞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讪讪退到一旁。 圣上亦发了话,速速将御药房称药的医学押解起来,复沉吟了下又道:“去司徒官署,传召冯翊王来,旁听此案。” 当然,所有涉案人等都不能放过,女医作为开方的人,自然也要拿进宫来。 南弦这几日总想着从王府出去,但没想到,自己竟是借助了圣上之力,才走出了清溪。 宫中派谒者来押人,伧业好不容易才与她说上一句话,“向娘子,我家郎主受向直院诬告,说那称药的医学是湖州人……”但话没说完,就被人隔开了。 这个消息对南弦的震撼不可谓不大,她知道识谙恨神域,但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父辈这样尽心尽力地护持神域,他都是亲眼看见的啊,如今为了私情,就要毁掉所有人的努力,细想之下令人胆寒。 但事情已经出了,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她被带进宫,面见圣上,圣上的脸色很不好,寒声道:“向娘子,朕一向信任你,你明知防己有谬误,为何不规避这味药材,偏要给朕使用?” 南弦压下心头的忐忑,俯身道:“回禀陛下,妾记得第一次开这个方子,是在陛下上年祭天地之前。彼时陛下腿疾严重,下令要在短期内见药效,所以妾才给陛下用了这个方子。防己这味药,不论是汉防己还是广防己,确实对消退水肿有奇效,陛下用后,冬至当日顺利将大典应付过去了,就说明这个方子很可靠,不会危及龙体。今年方子虽有加减,但用量可控,妾敢断言,绝不会对陛下造成一丝损害。” 圣上是知道的,方子的问题必定不大,所以向识谙才敢将这广防己一说挑起来。如今就剩防己的用量了,太医局仔细称量了药房中防己的存量,果然少了五钱。五钱虽是极小的误差,但对于御药房来说,却是天大的数字。 圣上的视线调转向神域,悠着声气道:“看来是有人在朕的药量上动了手脚,冯翊王,你如何看待此事啊?” 神域惯常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垂首道:“依臣之见,当彻查太医局上下。” 圣上却一哂,“哪里犯得上兴师动众,只拷问抓药的医学就是了。” 西案那个医学被押解到了堂上,面对圣上的责问,战战兢兢道:“臣素来有马虎的毛病,有时药戥子上余下零星,随手便洒了……” 这话却招来了识谙的质疑,“你在御药房供职,竟不知道药材分毫都要入账吗?这方子的药材用量,关乎陛下龙体,你且想清楚,你可有这能力,担起如此重责来。” 南弦朝那医学望过去,他还是如常垂着双眸,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听了识谙的话,俯了俯身道:“卑职所言,句句非虚,不知直院如此引导,究竟想让卑职说什么?” 识谙有些急了,厉声道:“你是湖州人,却从谯郡入仕,湖州也设有太医局,若论等级,比谯郡更高,你为何舍弃湖州而投奔谯郡,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那医学缓缓抬了抬眼,“湖州太医局等级是高,门槛也高,卑职不像直院,祖上无人学医,自然也没人为卑职引荐。谯郡太医局中,有卑职的师长,成为局生比湖州更容易,卑职从谯郡入仕是取其便利,这样解释,不知直院是否满意?” 旁观了半晌的神域听到这里,终于撩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罪。臣之罪过,就是从湖州来。臣原先并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牵扯上臣,如今总算弄明白了,原来罪责在于臣与这位医学是同乡。同乡有罪,臣也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于臣,是生是死,臣担着就是了。” 这样负气的一番话,倒弄得圣上有些下不来台了。若是单凭他们都是来自湖州,就把罪名按到神域头上,确实说不通,事情传上朝堂,免不了又是一轮唇枪舌战。但圣上知道,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神域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被他几句话便塞住了口,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圣上面色凝重,那双眼锐利地扫视了堂上众人,沉声道:“冯翊王起身吧,稍安勿躁,暂且也无需推脱,朕就不信,挖地三尺,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左侍郎在朝堂上发作,朕才惊觉其中有隐情,若属实,那便是弑君的罪过,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搪塞过去的。”说着将视线调向门外,“下令昭狱,对这医学严加拷问,另派人赶往湖州彻查,将他从医的履历盘查个彻底。还有这广防己,既然这味药材有毒,为什么会入太医局?黄院使……” 圣上点了名,吓得黄冕冷汗涔涔,壮着胆子应了声是,“臣身为太医局正使,对局中事务多有失察,请陛下恕罪。但这广防己,虽早前有人质疑,也不过被视作哗众取宠的谬论,根本无人相信。且如今市面上汉防己产量低迷,各处药房患坊所用都是广防己,从未有人因此中毒,可见向直院所言非实,请陛下明鉴。” 说到最后,脑子转得风车一样,倘或陛下问起,汉防己产量是否少到供应不得内廷,那么自己与药商的那些勾连,怕是要大白于天下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冯翊王却替他解了围,向上道:“陛下问及御药房药材,臣不敢隐瞒陛下。臣有故交做药材生意,太医局中所供的药材,是由臣向黄院使举荐的。” 黄冕乍听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与他素来没有太多交集,甚至上次还是自己给向娘子泄的密,他能不计前嫌,紧要关头帮他一把,如此生死大恩,委实让黄冕感激涕零。 太医局在职官员中饱私囊是大罪,但若是卖情面采购药材,那就无关痛痒了。 小冯翊王朝自己看了一眼,黄冕立刻会意,“是是是,臣见有大王担保,自然不会存疑。” 识谙听得蹙眉,语调里带着嘲讪,冷笑道:“真是处处少不了小冯翊王。大王手眼通天,连御药房中供给的药材都与大王有关,那么区区一位医学,对大王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吧!” 退在一旁的南弦见他这样紧咬不放,对这位阿兄的景仰,慢慢像春冰融化,慢慢消失殆尽了。 她实在没想到,识谙是这样的人,也许是她无法理解男子的尊严吧,三个人之间的纠缠,怎么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由一张药方引发这么多变故,他就没有想过,大有可能将她也牵扯其中吗?神域固然可恨,但罪不至死,想来他对他的恨,不单是因为掳走了她,还有川蜀之行导致的苦难,也一并都算在了神域头上。 既然如此,事情就得有个了断,她福身对圣上道:“先前重新称量了御药房库存,防己少了五钱,妾不曾听错吧?” 圣上微扬了眉,“向娘子有何高见?” 南弦道:“陛下癫症发作前,妾为陛下开过五日用量,方子上每日四钱,若算上缺失的那些,就是每日五钱。每日五钱,连用五日,绝不会导致广防己毒发,陛下若是不信,妾愿意亲身试毒,给陛下一个交代。”
第67章 防风. 此话一出, 神域和识谙都乱了方寸。 识谙忙向圣上陈情,“臣妹学艺不精,小看了广防己的毒性, 还请陛下莫要听她胡言乱语。她的方子上, 原本开的就是四钱, 药量被人私下添加,该追责的是那医学,与臣妹无关。退一步说,就算要试毒, 牢中有待处决的人犯, 大可让他们试毒, 不必臣妹亲自赴险。” 南弦眼中半点波动也无, 淡声道:“一切由我的方子引发,理应由我自己试毒才对。” 识谙被她的执拗弄得心烦不已,碍于在圣上面前不便多说什么, 只是压低嗓门叱了声:“你何必往自己头上揽事!” 南弦望着他,不知怎么, 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从川蜀回来的人不是她熟悉的阿兄了。原本广防己这件事, 若是能隐瞒,自然隐瞒一辈子对大家都好。结果现在被他挑起,为了救那医学一命, 为了把神域摘出来,以身试毒是最快平息这场风波的办法,也是完全消除圣上戒心的唯一途径。 “是药三分毒, 当初外祖曾说过, 广防己超过六钱便会毒发, 陛下的癫症,绝不是这五钱药量引发的,这点妾敢断言。”南弦转身对圣上道,“妾入禁中之后,向黄院使探听了左侍郎的症状,除四支僵硬,浑身痉挛外,还伴有高热呕吐,这与陛下的症候完全不一样,如何就断定是广防己引发的呢。如今说什么都不能自证,唯有照着用量再试一次,才能打消陛下顾虑。妾愿意亲试,若果然毒发,就算是对妾错开方子的惩罚,是妾咎由自取,不与他人相干。” 她的这份决心,弄得众人都惶惶,连圣上都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当答应她。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神域拱手回禀:“向娘子是女郎,女郎与男子体质不同,试药的结果自然也不同。若一定有人要试药,臣愿代她,请陛下恩准。” 这可好,一来一往地,竟成就了他们互相成全的戏码,这也算患难见真情吧! 南弦确实没想到,神域在明知广防己有毒的情况下,还愿意挺身而出替代她。她一直以为他对她的感情,眷恋有之,戏谑也有之,虽然可说深厚,但未必经得起生死考验。如今事到临头,居然能换来他这番表态,饶是南弦这样迟钝的人也终于定下心神,不再怀疑了。 众人都看向圣上,等圣上一个决断,对圣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次考验。若问他的内心,当然很愿意让神域亲试,但不能够。要是应允了,兄友弟恭的表象便彻底打破了,神域还没留下子息,没到死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违心地反对,“ 冯翊王是国之栋梁,怎么能够以身涉险。” 神域却道:“臣不过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罢了,请陛下成全。” 然而这件事,断乎不能够,他有这份心意,南弦已经很感动了,便对圣上道:“妾敢开这方子,就有十成把握。口头作保都不算数,只有亲身检验,才能向陛下证明清白。” 圣上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就准向娘子所奏吧。” 神域急起来,“陛下,这种事,万不该由她来承受……” 圣上的视线飘忽过来,“那按着冯翊王的意思,该由谁来承受?朕吗?” 万钧之势压下来,好像不由得人不屈服了。 谒者丞暗暗向他使眼色,这件事既然闹起来,就必定要令圣上信服,才能让所有人从漩涡中脱身。虽然向娘子此举风险极大,但至少为他争取了时间,若是有什么筹谋,可以趁此时机实行,即便有变故,接下来也好从容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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