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弦道:“崇嘉九年。” 她刚说完,贺夫人便与老夫人欢喜异常,连连点头说对,“正是崇嘉九年。那时朝中动荡,先吴王自尽不多久,别业中的幕僚四散,我们家主就是当初幕僚中的一员。” 这样的前情,似乎能对应上,南弦的心被高高吊起,仿佛距离自己的身世只有一步之遥了。 贺夫人调理很清晰,缓声道:“那年的惨况,真是让人不敢细想,朝中四处追查旧党,我与家主东躲西藏,在青州躲避官府搜查。那时我怀有身孕,想躲也不容易,只好去投奔了一家族亲,借着他们的屋子暂且安家,每逢盘查人户就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缉拿。后来朝廷剿灭余党的政令撤销了,我们一家在青州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想睦宗暮年又卷土重来,那次的盘查比以往都要严苛。我们没有办法,大雪天里带着你逃离,打算乘船南下。当时北地有流民南迁,渡口挤得满满当当,我一手挽着包袱,一手牵着你,一不留神被卷进人潮里,眨眼就把你弄丢了……” 回忆起往事来,满眼都是泪,贺夫人低头拭泪,平了平心绪又道:“可惜人太多,实在难以找见,我们在那里盘桓了十来日,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又不能声张,到最后不得已,只能放弃。” 南弦原先还有些怀疑,但听她说起大雪天,忽地就唤醒了她的记忆。幼时的很多人和事,她都不记得了,唯独记得大雪天,满世界的白,以至于长大后每每遇上下雪,就感慨良多。 心里焦急,她追问:“夫人的孩子丢失时几岁?” 贺夫人道:“刚过完四岁生辰。” 四岁是没错,但生辰在雪天,时间好像有些对不上了。 她心下彷徨,贺夫人却还在兀自倾诉,“其后的十年,我们也曾找过你,但可惜,一点音讯都没有。肃宗继位后,给先吴王封赏了爵位,当年的幕僚也既往不咎了。你阿翁在太仆寺谋了个差事,慢慢做到从六品,日子虽安逸了,但我心里一日都没放下你。前几日听说你是向家养女,年岁又相当,我们便多番打听,想来见你一面。起先我们也不敢确定,唯恐胡乱认亲,让人笑话。但见了你,你的容貌与你阿翁很像,我心里认定了,你必是我走失的女儿无疑。” 来龙去脉着实有理有据,如果有可能,南弦当然也盼着能找到自己的至亲。可是某些细节上有出入,她犹豫了下又问贺夫人:“令嫒身上可有什么胎记,能够证明身份?” 贺夫人说有,“她的左臂有两颗痣,我记得清清楚楚。” 南弦闻言,卷起了左臂的衣袖,却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贺夫人愣住了,怔愣过后又哭出声,形容很是凄惨。南弦勉力安慰了两句,婆媳两个方恋恋不舍地走了。 允慈叹了口气,“白高兴一场,听她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以为阿姐这回能找见亲生父母了。” 南弦抚抚额道:“我也糊涂了,阿翁既然知道我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必定和我的亲生父母相识,哪里用得着翻看什么胎记。” 但贺家的境遇,也许还原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吧。先吴王获罪,别业的幕僚兵荒马乱,或者自己真是其中一家的女儿,家中冯难,父母也不在了。否则明知道她的下落,十六年不曾来找她,除非是不想认回她了。 允慈倒还不死心,想了想道:“说不定几位阿叔知道内情,只可惜我们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否则真可以去问问他们。” 南弦摇头,“阿翁由来和他们不和睦,家里的事,哪会同他们细说。” 如今阿翁和阿娘都不在了,临终也没有留下关于她身世的只言片语,既然如此,就不要执著追寻了。眼下要操心的是自己的婚事,虽然宫中有人来承办,但自己的箱笼陪嫁,还得自己准备。 苏合和橘井替她收拾,边往箱奁里放东西,边登记造册。好在宫中的赏赐颇丰,加上王府送来的聘礼,可以凑出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妆。 允慈看着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迟疑,“王府的礼单来了,咱们照原样再带过去,会不会惹人笑话?” 南弦对这个不太上心,“反正没有外人知道,多与少,谁会笑话?” 那倒是,王府中没有长辈,过去就是自己做主,这点上来说,比寻常女郎出阁强得多。 允慈思绪飘忽,有点愣神,南弦察觉了,放下手里的礼单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允慈这才“哦”了声,低头支吾道:“阿姐,我觉得上阳阿兄的母亲,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收拾东西的众人都抬眼望向她,苏合道:“我们大娘子要当王妃了,卿家主母不知道吗?换做一般人家巴结还来不及,他家倒挑眼?” 允慈说不是,“上回我去找上阳阿兄,那时候阿姐还没与小冯翊王定亲呢。反正他母亲看上去冷淡得很,想来就是不喜欢我们向家的女儿吧。” 果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辅国将军找阿翁给上阳看诊,表现得十分亲厚,上阳还在向宅住了一阵子。本以为两家有些交情,可惜人家并不这么认为。卿家是达官显贵,向家只是平常医官,门不当户不对,人家不中意也在情理之中。 “那上阳怎么说?”南弦问,“他同家里提起过你们的事吗?” 允慈愈发扭捏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才捅了一个小口子,还没深谈过。但他母亲的态度我是知道了,这件事成不了。” 成不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很为自己悲哀,小小年纪受够了情伤,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吧? 南弦心疼阿妹,忖了忖道:“找个机会,与上阳说开了吧,家里答不答应,还得由他与父母商量。” 这里正说着,前院的仆妇进来回话,说查下巷公子来了。 南弦忙吩咐把人请进前面厅房,自己赶过去相见,进门见识谙低着头站在那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方转过身来,如常浮起一个浅淡的笑,问她一切准备得怎么样了。 南弦说:“差不多了,到了那日宫中会派人来主持。” 识谙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来,“这是给你准备的奁财,你收下吧。” 南弦没有接,“我受阿翁阿娘养育,欠着向家好大的恩情,如今要出阁了,怎么还能收这钱呢。阿兄日后要娶亲,允慈也要出阁,花销必定不小。阿兄还是收回去吧,我这里已经筹备妥当了,阿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 可识谙还是把银票塞进了她手里,“你在阿翁和阿娘眼里,就如亲生的一样,既然要出阁,就该为你准备妆奁。这钱是阿娘早就备下的,原本是……”他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下去,转而又道,“我与允慈成婚的费用,阿娘也替我们预备了,你不必担心。” 南弦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了,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他们婚嫁时,自己再想办法填进去。 识谙沉默着,现在连多看她一眼,好像都不能够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无从说起,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定了定心神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告诉我。” 南弦道好,“到了正日,不知阿兄可会出席?” 说实话,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原本他们的婚事已经在筹备了,建康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岂料命运弄人,新郎官换了人做,昏礼当日还要他参加,难免让他下不来台。 然而出乎预料,他说:“我来。你是我阿妹,阿妹出阁,做兄长的自然要来相送。” 也算给她一个圆满吧,父母都不在了,要是连兄长也不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愈发让人觉得她娘家没人了。 南弦心下感激,抿唇笑了笑,只那一笑,又勾起他新的惆怅,再留下去也是徒增伤悲,便草草告辞,出门去了。 谁知刚从台阶上下来,迎面遇见了神域,两下里对望,眉眼间自有一番凌厉的交锋。 识谙对他还是有怨恨,自己的那点小手段,根本不是这种政客的对手,上次的较量不曾伤及他皮毛,自己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现在他是政坛情场两得意,想必又要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胜利者的挖苦,却不想他朝他拱手长揖了下去,情真意切道:“请阿兄原谅我的自私。向副使与阿兄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从来不敢忘记。日后阿兄若有差遣,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阿兄。” 又是他的场面话,识谙知道。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与你针锋相对,南弦不还是要嫁给他吗。 劝慰自己退一步,识谙也缓缓拱起了手,“望大王今后善待舍妹,莫要让她受委屈。家中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我这个做阿兄的还在,只要她愿意,随时能回查下巷。” 这也算是种震慑,神域呵腰应了声是,“不会有这一日的,请阿兄放心。” 是吗?但愿吧!自己着实也没有什么话再与他说了,随意一颔首,便错身走开了。 神域看着他走远,方收回视线,快步进了后院。刚上回廊,就看见南弦正在满地的箱笼间打转,她一向是高洁不问世事的模样,如今也为大婚琐事忙碌了,他看着看着,看出了满眼笑意。 见她不经意一回首,发现了他,那微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腼腆与欣喜,是迎接心上人的样子。 他快步走过去,跟着她在箱笼间转圈,听她娓娓告诉他:“这一箱是缎子、这一箱是文房、这一箱是首饰……” 他点头不迭,“已经十分体面了。不过你不必自己操持,我自会派人过来张罗的。” 南弦笑了笑,“自己的东西,自己收拾了才放心。” 他们喁喁低语,堂上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容他们说私房话。 南弦引他到后廊上纳凉饮茶,提起执壶,被他接了过去,边替她斟茶边道:“我先前在门上,遇见阿兄了。” 南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给我送妆奁来,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回身坐下,转头望向庭院中的夏景,树影婆娑,光影往来,心也在这满院静谧中沉淀下来,“平心而论,我确实对不起他,不是为了与他争抢你,是为那次把他遣往川蜀,让他平白受了那么多苦。后来他反击,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那个医学因此丢了性命,还有你,连着五日的汤药喝亏了身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总算他知道悔过,不至于官场上浸淫太久麻木不仁。自己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一条人命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弦问:“那位医学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神域说是啊,“他是别业幕僚的后人,崇嘉九年睦宗下令追缉,很多人东躲西藏,他父母就是那时候死于禁军刀下的。后来我养父找到他,暗中资助他,他一直跟着谯郡的医官学医,一步步进入太医局。他本可以隐姓埋名安稳过日子的,却还是因我丧命,那些别业的老人,我们父子欠了他们好多,至死都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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