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宋楚灵将姜黄色床帐慢慢拉上,正要转身离去,床帐内传来皇上低沉的声音。 “林欣……你要去何处啊?” 宋楚灵眉心倏然蹙起,然很快又恢复平整,她回过身来,朝床榻微微屈膝,“皇上有何吩咐?” 床帐被慢慢拉开一道缝隙,皇上疲惫的目光朝幽幽望来,许久后,他长叹一声,将手垂落。 不是林欣,不会她,她定是很透了他,又怎会来看他呢? 不过兴许,是她来向他索命了…… 床帐内久久未有声音传来,宋楚灵躬身退出门外。 见她出来,张六连忙迎上来,是内侍省的事。 连宝福中那雷公藤毒之后,便是皇上下令让太医院尽心诊治,可那毒性已至心脉,能保命到现在,已经是贺白竭尽全力的结果。 宋楚灵让张六守在养心殿,她带着宁雅去了内侍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连宝福的房间中,上一次来时,还是两年前,她还在寒石宫任职的时候。 赵睿守在院中,见她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宋楚灵走上前轻轻叩门,很快,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连修,他神情疲惫,眼中带着红血丝,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在连宝福病倒的这段时间,他不仅要忙于内侍省的事,还时不时要去殿前,待抽了空,还要回到连宝福身前照顾。 在看到宋楚灵时,他眸光微微跳动,宋楚灵也没有忌讳身后的宁雅和赵睿,直接就将他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与他一起来到床侧。 连宝福面色苍白得骇人,看见宋楚灵来了,他唇角挤出一丝微笑,让她在身侧坐下。 “咱家一生服侍了三代帝王,咱家也想随她出宫去,潇洒自在的与她相伴,那是咱家与她的誓言……咱家岂会不愿……” “只是咱家出不去啊,出不去呐,出不去……” 他眸光越发黯淡,神情也逐渐溃散,只不停重复着“出不去”这三字。 宋楚灵知道他的执念在何处,也明白他为何没有履行誓言。 对于外人而言,三代君王身侧的内侍省大监,有着非比寻常的权利与尊荣,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路上有多么如履薄冰,他知道太多帝王的秘密,便是帝王仁慈放他出宫,也不会允许他有嘴能言,有手能画。 他身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保全惠音。 所以师父曾告诉她,她并没有因为连宝福不能与她出宫而恨他,她恨的是,既然明知道不能履行誓言,就不应该向她允诺,不应该给她希望,甚至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她。 宋楚灵将身上那半块白玉解下,放在连宝福手中,对他轻道:“师父说,她从未恨过你。” 连宝福握着白玉,神情微顿,片刻后轻轻笑了,“你这丫头,又在诓骗我了……还以为我看不出……你是见我要走了,在安慰我罢了……” 见宋楚灵眼眸逐渐湿润,连宝福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语气和缓地安抚道,“傻孩子,你不必内疚,那毒是我自己服下的,与你无关,这皇城我是一刻也不想熬了……” 娴贵妃自然不会蠢到下毒去害皇上,那雷公藤的毒是连宝福每日试粥时,沾在他勺子上的,当他用勺子舀粥之时,毒便融在了粥里。 原本连宝福按照计划,只是轻抿一口,并不会引起大碍,可他每日回房后,又会特地服用一些雷公藤,因为只有他也跟着中毒,才能彻底不让皇上对他生疑。 “儿啊。”他又抬眼看向连修,那缓缓抬起的手,被连修一把握住,连宝福用尽全力地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曾说话,许久后,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你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对不起我儿,对不起……” 在他愧疚的一句又一句的抱歉声中,连修慢慢合眼,在连宝福手臂垂落的刹那,连修眼角也随之湿润。 这是宋楚灵第一次看见他落泪,她起身将他抱住,没有出声宽慰,只紧紧的抱着他。 许久后,连修神情再度恢复往日清冷,他将唇附在她耳旁,低低道:“林溪,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第八十五章 连宝福离世后, 皇上下令将连修升至内侍省大监一职。 如此,养心殿中时常出入之人,便是前来诊治的贺白, 大监连修, 御前尚义宋楚灵,还有代掌朝政的李砚。 欣昭仪隔三差五也会来殿中陪伴, 皇后倒是很少过来,整日在坤宁宫抄写佛经为皇上祈福。 诏狱中传来消息,娴贵妃病重晕厥。皇上派宋楚灵带太医前去查看, 可否属实。 宋楚灵便与贺白奉命来到诏狱。 便是娴贵妃一直不肯认罪, 在诸多证据面前, 也不容她抵赖, 剥夺褫号的旨意下来后,原本还在诏狱中能有些许体面的她,彻底被当做罪人对待。 昔日的雍容华贵在她身上全然不见, 那温厚敦良的假面也彻底露出。 在听到长廊尽头铁链滑动的声音时, 娴贵妃不顾一切朝外喊道:“本宫要见皇上, 本宫有要事要与皇上禀明!” 阴暗潮湿的墙壁上,烛火在跳动, 她看见宋楚灵与贺白出现在眼前时,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冷笑道:“贺章可当真是有个好儿子!” 狱卒将铁门打开, 娴贵妃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她脚下拴着铁链, 无法朝二人靠近, 索性端出几分往日仪态,坐在那硬石板上, 抬手指着贺白道:“赵嬷嬷的病是你做的,贺章也是你害死的,连皇上的毒……也是下的。” 在诏狱的这段时间,娴贵妃将诸多事情反复深思,这当中有许多她想不通的地方,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赵嬷嬷无端病重,贺章之死,再加上皇上中毒,这些事的背后,定是离不开太医院的。 贺章是她的人,能让贺章掉以轻心的,必是他那医术超卓的好儿子贺白。 在宋楚灵和贺白走进铁门之时,身后的张六已经将周围的狱卒打点走了。 看到这一幕,娴贵妃不由低笑,“你们怕了,这便说明,我猜对了。” “你好歹运筹帷幄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宋楚灵神情冷漠,朝她走进一步,“每个入诏狱的人,都会说自己是无辜的,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若狱卒听后会信以为真去禀报,你自己想想……这可能么?” “本宫是娴贵妃,本宫为皇上添了两位皇子!怎可和那些罪人相提并论?”娴贵妃道。 宋楚灵不由轻笑,“你曾经是,不过现在的你,只是诏狱中的罪人郑氏,连名字都不配有。” 她一面说着,又朝前走去一步,墙上铁窗的光亮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朝她露出一个柔媚的笑容,温声问道:“你可认得我?” 娴贵妃自然知道宋楚灵与宸妃像,可往常宋楚灵故意做出的那般神情,又能极为明显的让人将她与宸妃区分,直到此刻,看到这样的宋楚灵时,她愣在原地许久,都未回过神来,“你、你为何会与她……” “会与她这般相似,对么?”宋楚灵弯唇道,“我不会说的,我便是要你带着困惑日日受尽折磨。” 娴贵妃猛然回神,“你到底和荣林欣是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她、是她在何时生下的野种?” 宋楚灵眉心微蹙,语气失望道:“是我高估你了么,你的颓势让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今日你我相见时,你会是从容不迫,镇定异常的模样……” 她语气一转,再次轻笑,“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你,何时受过这样的冤屈,你的起点之高,让你将旁人性命视如草芥,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们权势的垫脚石,所以,当有一日,你落到与他们同等地位时,你的那些淡定从容,便会烟消云散……” “我要见皇上!”在对上宋楚灵那极其镇定的眼眸时,娴贵妃莫名感到周身生寒,她没有心思去听她说教,她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宋楚灵停下脚步,将手伸到身侧,贺白将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你们要做什么?”娴贵妃语气明显开始紧张。 宋楚灵一面将药瓶打开,从里面道出一粒极为醒目的红色丹药,一面淡道:“皇上听闻你病重,让我带太医来看看。” 娴贵妃先是朝后缩了一下,随后想到了什么,忙扬起头道:“皇上还是挂念我的,我好歹与他夫妻一场,还为他诞下两位皇子,他不忍我病重……” “啪!” 清脆的一声在娴贵妃脸上响起,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宋楚灵,“你、你竟敢打我?” 宋楚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冷道:“郑氏请谨言慎行,皇上的正妻只会是皇后娘娘,而非是你。” 娴贵妃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她瞬间便要起身朝宋楚灵扑去,可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是宋楚灵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宋楚灵推翻在地。 “你屡屡提及二皇子与三皇子,那你可知,他们很快会来陪你,哦不,”宋楚灵顿了顿,脸上的阴冷又多了几分,“应该说,我会给他们痛快,会给整个郑氏痛快,就如当初的荣家一样,而你不会……” 她说着,在她面前顿下,一把将她头发拉起,娴贵妃痛叫一声,那红丹顺势被宋楚灵丢入她口中。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娴贵妃惊恐地想要将丹药扣出,可她的手被宋楚灵死死握住,根本动弹不得。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宋楚灵冷冷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会如何,你的母族会如何,你的两位儿子又会如何,早在九年前,你自己就已将结局写好。” 她在娴贵妃惊诧地眸光中,缓缓起身,“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你要开始还债了。” 宋楚灵起身朝外走去,娴贵妃在她身后不住哭叫,“贱婢,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你回来,你回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本宫要见皇上……” 活在未知的恐惧当中,她的痛苦应会加倍。 自这日之后,宋楚灵与贺白会亲自来诏狱,将那红丹喂给她吃。 今年的初雪来得及早,刚至晚秋便给这碧瓦红墙上染了一抹淡淡的银色。 宋楚灵站在高台上,望着南方出神,身后一只手忽然将他腰身揽住。 “在想什么?”李砚问她。 宋楚灵慢慢收回目光道:“李碣到了何处,还需多久能够赶至上京?” 李砚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朝她方才望着的地方看去,“最快下月。” “好。”宋楚灵蹙眉思忖道,“李碣入关之后,便要派人将消息传入他耳中,最好是与郑氏有关之人,才能叫他相信,还有便是他的行程,务必要精准,待李碣行至上京外十里地时,城内一切戒严,定要嘱咐好京兆尹,不管如何,百姓的安危放在首要,还有行宫那边,若能将李砌也同时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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