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无先生,你一直留着胡子吗?” 陈适摸了摸脸,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从来没打理过,挡住了大半张脸,他没太在意这个问题,淡淡道:“差不多。” 蒋兴没有再问,换了个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陈适正要说话,城门口突然闯进一列黑甲骑兵,街上的百姓纷纷退避到两旁的廊檐下,跪了下去,陈适愣了愣,被身边人拉着跪下。 蒋兴一脸不情愿地跪着,低声嘀咕:“这谁啊?比皇帝的排场还大。” 他身后的人冷笑道:“狗眼不识泰山,这是太子殿下,日后的大晋天子,你说排场大不大?” 蒋兴没在意那句“太子殿下”,反而因为那句“狗眼不识泰山”恼火至极,当即就要转身揍那人,却被陈适按住手腕,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蒋兴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任他横行霸道的襄阳城,这是朝廷的地盘,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恶气。 身后的人还在小声交谈。 “太子这是去巡视工事了罢?” “什么时候攻城啊?围了四五个月了,我老娘还在襄阳城里呢,据说里面的人饿得不行了,都开始吃人了……” “放心罢,我有个表弟在太子手下当兵,听他说,就这几日的工夫了。” 有人担心地问:“打得下吗?” 那人语气肯定地道:“当然打得下!你们想想,这可是天子亲征!除了太祖爷与成祖爷,你什么时候见万岁爷出过紫禁城,咱们这位圣上,当年可是跟扶风王打过鞑子的!龙威一发,敌人望风自降,不战而溃!” “还有太子呢,”另一人也信心满满地附和道,“太子殿下是扶风王血脉,扶风王那可是咱们大晋的战神,我看咱们这位太子爷,不比他父亲差多少,一夜就将樊城收复了,英雄的血液一脉相承,只怕来日又是一个‘小战神’。” “别忘了陆大帅和他的小儿子也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猛将如云,还怕他雷虎一个坐困愁城的泥腿子?!” 他们说到这里,余光看见骑兵们已经到来,便不约而同闭上嘴巴,恭敬地低伏下去。 陈适也五体投地,与周围百姓没有任何不同。 怀钰骑在白马上,他穿着沉重的锁子甲,头戴兜鍪,腰挎绣春刀,胸口的护心镜反射着粼粼太阳光,让他看上去高大而威严,英俊的眉眼如同覆上一层冰霜。 战火的洗礼足以将一名少年郎锤炼成真正的男人,他不复往日的散漫,而变得沉默寡言,妻子的失踪更让他郁郁寡欢,眉宇总是显得心事重重。 直到这列骑兵消失在长街尽头,陈适还久久地回不过神。 蒋兴连唤了好几声,才唤回他的神思。 “回去罢。” 他从地上站起身,按了按头上斗笠,将帽檐压得更低。 蒋兴愣了下,觑了觑四周,压低声音问:“不去找当官的了?” 他知道此行陈适的主要任务是跟官府谈判,看能不能给襄阳留一线余地,他们进樊城后才去了趟杂货铺,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了? 陈适摇摇头,道:“不必去了。” 二人等到天黑,按原路返回,蒋兴发送信号后,城楼上的士兵降下竹篮,将他们拉了上去。 雷虎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他们回来,所以这么晚了还没睡,他先问了蒋兴情况,蒋兴将这一日的行程复述了一遍。 雷虎沉吟一番,没察觉出问题,认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但他看蒋兴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疑心又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 雷虎一脸狐疑,推了他脑门一下:“你小子,有事瞒着我呢?” “没有,”蒋兴干笑道,“就是觉得老大当了皇帝,和咱们这些兄弟疏远了。” 雷虎道:“老子当皇帝,你们还不是王爷、将军?大家都是乡亲,一个地方出来的,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们?” 蒋兴赔笑道:“是,一人得道,猪狗升天么,这个道理我懂。” “是鸡犬升天,什么猪狗升天,你小子没事多读点书!” 雷虎没好气地笑骂一句,也懒得同他扯淡了,走进了寝殿。 他刚进去,蒋兴就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陈适正坐在寝殿饮茶,雷虎大步走过去,笑道:“无先生,不好意思,白日酒喝多了,让你久等了。” “陛下言重了。” 陈适微微欠身,态度谦卑,他很清楚方才雷虎不是出恭,而是询问蒋兴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早知道雷虎对自己起了戒心,只是碍于找不到证据,目前还要倚赖他出主意,所以才没撕破脸皮。 “坐,先生坐。” 雷虎亲自扶他坐下,自己又坐在他对面,斟了两大缸酒,一缸推给陈适,一边道:“先生冒险出城,替朕打探消息,朕感激不尽,在此敬先生一杯。”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客套话,各自将酒喝光。 雷虎引入正题:“先生,官府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他本想问晋军答不答应撤围,但转念一想,这话不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说出口,显得怕了他们一样。 陈适放下酒觥,摇摇头。 雷虎心里咯噔一蹦,身子不自觉凑近了点:“为什么?陈登不肯同意?” 陈登是湖广巡抚,总理湖广军务、民政,驻所在武昌城,襄阳陷落后,下辖的谷城、光化、枣阳、宜城、襄阳、南漳六县都成了雷虎的地盘,陈登派兵去剿,屡屡失利,后来他转变了敌对态度,竟用金银珠宝贿赂雷虎,还与雷虎称兄道弟。 雷虎杀襄王称帝,他派人送来礼物,双方也常有书信往来,陈登在信中暗示,他对朝廷早有积怨,将来雷虎沿江而下,攻打南京,他会在下游助他一臂之力,俨然有放弃襄阳府、扶植雷虎为帝的打算。 雷虎当老百姓的时候,见惯了贪官污吏,竟丝毫不怀疑陈登的用心,只当他是不满朝廷,想捞个从龙之功,一个从二品的封疆大吏,都对自己卑躬屈膝,雷虎也更加自鸣得意起来,谁知正月十五的一场惊天巨变,彻底粉碎了他的帝王美梦,一支不知打哪儿来的军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渡白河,只用一夜就攻破了樊城,此后谷城、宜城相继失守,等雷虎从醉生梦死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敌军包围,四面楚歌,但尽管是这样,他也从来没怀疑过陈登对他的“忠诚”,是以坐困孤城之际,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陈登,他希望通过陈登向朝廷谈判,争取划城自治。 陈适道:“我没有找陈登。” “什么?” 雷虎又惊又怒,其实他已经从蒋兴那里得知了他一日的行程,但他以为陈适有办法与陈登联系,哪怕是得个口信,因为一直掌管书信往来的是这位军师,谁承想他给的回答是“没有找”,甚至不是没有见到,而是没有去找。 雷虎有种被人耍了的恼怒感,但他知道,危急关头,眼前这人得罪不起,不然就没了给他出主意的智囊,到时恐怕真是个死。 因此,尽管他恨不得扭断陈适的脖子,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那先生出城是干什么去的?总不至于是为了给你儿子买布老虎罢。” 陈适微微一笑,知道他已经向蒋兴问清楚了,可蒋兴却没有将最关键的情报告诉他。 “陛下,恕在下直言,见不见陈登,已经无关紧要了。” “此话何意?”雷虎紧张地问。 陈适抬眼道:“陛下可知,现在城外驻守的大军是哪支部队?” “这……”雷虎说不上来,“我要是知道,还让你出去打探干什么?” “虎豹营。” “虎……虎豹营?” 雷虎瞪大眼睛。 虎豹营的威名,恐怕在大晋无人不知,这是昔年扶风王建立的一支劲旅,一营三千人,全是骑兵,着黑色铠甲,故也称为“玄甲骑兵”。 入选标准极为严格,不仅要求身长八尺,相貌端正,武艺上能挽八石弓,射箭百发百中,还要求士兵识文断字,掌握基本的战术、地形、地理知识,就算获得入伍资格,艰苦的训练任务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每月一次野战训练,一昼夜奔袭二百里,上过高山,去过雪地,刮风下雨也不停止,也正是这种毫无人性的刻苦训练,虎豹骑兵个个剽悍善战,以一当十,当年怀瑾出征瓦剌,这支骑兵营横扫北漠,竟打败了蛮族最引以为傲的骑射功夫,从此威震华夏。 雷虎心道难怪自己打不过,原来皇帝老儿将他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只是又有些不解:“虎豹营不是在西北?怎么跑襄阳来了?” 陈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说这是个白痴,嘴上依然恭敬:“回陛下,现在城外带兵的人是太子,他也是扶风王的独子,大晋皇帝此刻就在樊城,这是御驾亲征。” 雷虎脸色煞白,一颗心直直地跌落下去,靠着椅背喘不过来气。 他怀疑过之前一打就散的官军怎么变得战斗力这么强,可他从来没想过,竟然是天子亲征! 此时的雷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原来陈登的曲意奉承都是在作戏,为的就是让他麻痹大意,只怕还是奉了皇帝老儿的密旨,现在这支军队从北到南跨越千里而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他雷虎的项上人头! “我……我只要襄阳……” “陛下,”陈适的声音平静淡然,却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奢望,“合围之势已成,虎豹精骑兵临城下,只待号角一响便冲破城关,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轮不到我们谈条件了。” 雷虎哆嗦着嘴唇,犹在垂死挣扎:“我……我不信,襄阳的城墙这般高大,只要我据城固守……” “城墙再高大,再坚硬,碰上红夷大炮呢?” 陈适温和地打断他,就像教导一个愚蠢的学生,循循善诱:“就算城墙轰不破,那守城的士兵呢?他们已经支撑了四个月,还能坚持多久?” 雷虎闻言沉默下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襄阳的实际情形,粮仓里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他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的神色变幻莫测,突然站起身道:“日他娘的!老子有十万大军,怕他个毬!朝廷还能把这十万人都杀了不成?” 陈适淡淡一笑:“延和二十三年,云贵苗、瑶民变,整整十万人,御笔一勾,就成了刀下亡魂,陛下,不要小看了大晋皇帝,他是个心性坚定、有铁血手腕的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区区十万人,只是个数字。” “照你所说,我岂不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只有一条办法。” “什么办法?” 雷虎急切地抓着他问道,仿佛见到最后一丝曙光。 陈适平静地看着他,吐出两个字:“招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0 首页 上一页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