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如肆意生长的藤蔓,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将她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合二为一。 沈葭安详地闭上双眼,一滴眼泪从眼尾滑落,溶入水中,她放弃了任何求生的动作,任凭自己往下坠落。 水底下安静、深幽,漆黑不见五指,仿佛另一个世界,“扑通”一声,水波晃动,一缕刺眼光刃刺破混沌,劈开黑暗。 沈葭赫然睁开眼,见一人逆流朝她游来。 他并不会泅水,所以被激流冲来荡去,一串串水泡从他口角溢出,那恐怕是他肺中最后的空气了。 “笨蛋!不会水你救什么人啊!你差点就成淹死鬼啦!” “淹死鬼多难看啊。好了,别哭啦,我这不没死吗?” “差一点!你说,你不会水跳下去干吗?” “我忘了,辛夷说你掉进池子里了,我脑子都发蒙了,一时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想着跳进去救你。” “怀钰,你怎么这么傻啊……” “你要是死了,我在这世上也没意思了,不如随你一起去,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 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白云观后山,她无助地坐在树上,哭得梨花带雨,他一脸无奈地冲她敞开怀抱,说:“跳下来。” 她闭着眼,携着清冷的夜风,跳入他的怀中。 他接住她了,接得稳稳的,双臂如铁铸一样。 在项宅,他从天而降,抱着她破窗而逃,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奔跑,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流萤四散,像一场仲夏夜的美梦。 西苑马场上,她一袭红装,从马上坠落,他不顾一切朝她奔来,在半空中接住她,他们重重摔在地上,抱在一起翻滚,她被他牢牢护在怀中,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心跳,还有他身上的青草香。 银屏山上,她被罗香主推下万丈悬崖,他撕心裂肺喊出的那声“珠珠”,至今还在她耳边回荡,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跟着她跳下来了,正如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原来,不是上元夜琉璃宝塔,在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心动就有迹可循了。 从他跳入她的院中,大喊着这一生会对她好的时候,他的承诺就生效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旦她遇见危险,他总会朝她飞奔而来,一生相随,生死相依,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不会死的,我会水,我救你。 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刹那间,所有幻象消失,沈葭奋力向他游去,最终,她拉到了怀钰的手指,隔了一年的时光,三百六十多个日日夜夜,二人终于重新相拥在一起。
第111章 梦境 怀钰做了个噩梦, 梦见他掉进了水里,童年时代,他曾做过许多个类似的噩梦,可这次不一样的是, 梦里的另一位主人公不再是怀荣, 而变成了沈葭。 她不停地往下沉,他拼命地去拉她, 可究竟拉住没有呢?他也不知道, 因为就像从前一样,他总会在关键时刻醒来。 “珠珠——” 怀钰满身大汗, 喘着粗气,从榻上翻身坐起。 屋内的陈设十分陌生,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船上? 延和帝就坐在榻边, 刚刚为他换完帕子,见他从高烧中醒来, 顿时松了口气:“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沈葭中箭,抱着雷虎投江,他毅然决然地跟着跳了下去…… 怀钰猛地转身,问道:“珠珠呢?她在哪儿?” 延和帝见他醒来只知道问沈葭, 心中恨他不争气,冷冷道:“她死了。” 怀钰闻言,霎时五内俱焚, 胸口剧痛,如同被人硬生生剜走一块心头肉, 喉间涌起腥甜,他趴在榻上, 哇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延和帝吓得心惊肉跳,急忙来扶。 怀钰却推开他,刷地抽出放在榻边的绣春刀,横刀架在颈上,就要自刎。 幸亏延和帝手疾眼快,劈手将刀夺过来,怒声吼道:“你干什么?!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怀钰死志已萌,只觉得沈葭不在了,这世界瞬间失去光彩,再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 两行浊泪滚滚而落,他喃喃道:“皇叔,我已是不中用的人了,求您杀了我罢,将我和她合棺葬在一处,就不枉您疼我一场了……” 延和帝见了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耳光扇死他,手掌扬起老高,最后还是重重放了下去,没好气道:“她没死!大夫正在救治,没用的东西!就这么离不得她?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你也真是出息!” “真的?您没骗我?” “朕骗你做什么?” 怀钰转悲为喜,来不及穿鞋,就赤足下榻,穿着一身雪白中衣冲出门去。 大军已经离开襄阳,顺汉水而下,进入宜城县辖境,雷虎落水以后,被乱箭射死在江中,沈葭和怀钰被救起来时,还紧紧缠抱在一起,二人都不省人事,沈葭的情形更加凶险,她肩头中了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失了太多血,被捞起来时人已经奄奄一息。 众人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将他二人分开,又就近征用了宜城县衙,随行的有军医,马不停蹄地给沈葭拔了箭,只是那血一直止不住,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怀钰冲了进来。 谢翊怕他影响救治,一把拦住他,忧心忡忡地说:“她的情况很不好,你要有个准备。” 所有的不安与焦躁在见到沈葭的那一刻起,便化为乌有了,她躺在床上,面孔雪白,眉目乌黑,神态安宁得就像睡着了。 怀钰觉得没什么可准备的,他终于找到了她,无论接下去是生是死,他都陪她一起罢了。 他轻声询问军医:“救得回来么?” 军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皱眉道:“不好说,血暂时是止住了,就看太子妃的求生意志了,挺得过今晚,一切好说,挺不过就……” 剩下的话,也就不用他挑明了。 怀钰点点头:“你们都下去罢,我陪着她。” 军医默默地退了出去,谢翊临走之前,拍了拍怀钰的肩,叹道:“生死有命,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交给舅舅你了。” 他的语气漠不关心,目光始终放在沈葭的脸上,就好像全天下除了榻上这个人,再没有他在乎的人或事。 谢翊也是历经过生离死别之人,岂不知心爱之人辞世所带来的悲痛?那就像把自己的灵魂一劈为二,一半跟着死去了,一半还要苟活在这世上。 他终究没有再劝,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怀钰的泪水再也按捺不住,夺眶而出,他执起沈葭冷冰冰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又心疼地抚摸她消瘦的面颊。 “你瘦了,瘦了好多……”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柔声道:“想睡就睡罢,珠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沈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漂亮的花园里。 怎么回事?她不是掉进江水里了吗?怀钰呢?难道她已经死了?这又是哪里? 她满腹疑云,在园子里四处走动,东张西望,无论是那座六角凉亭,还是那顺山石而下的飞瀑,都越看越眼熟,最后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蒹葭园吗? 她回到了沈园? 正一头雾水之际,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女孩跑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沈葭赶紧往旁避让,可小女孩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并没有多一个洞,而小女孩方才也视她于无物,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成了一个鬼魂。 所以她还是死了?死后魂魄飘回了沈园?那这小女孩是谁呢?是新搬进沈园的吗? “小姐,慢点跑呀,仔细别摔着……” 身后传来呼喊声,沈葭回头去看,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贾嬷嬷?” 贾氏的面容年轻了十来岁,领着一帮丫鬟仆妇,追得满头大汗,她从沈葭旁边跑过,却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沈葭急忙追上去,大喊:“嬷嬷——” 小女孩一路跑着跳着,欢快地咯咯直笑,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追她的人,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小短腿迈得愈发快,一不留神,撞到一位妇人腿上。 那人扶稳她,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半蹲下身道:“小淘气包,又干坏事啦?” “娘亲!” 沈葭几乎是与小女孩一齐叫出声。 谢柔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平心而论,她长得并不算漂亮,面容只能称上一句“平庸”,唯独那双眼睛,仿佛聚集了天地间的灵气与光彩,那么的睿智,那么的灵慧,总让人不自觉地被她吸引。 她将小女孩抱起来,爱怜地亲了又亲。 小女孩咯咯笑着直躲,她穿着一身荷叶绿的轻薄夏衫,眉心用朱砂点了一粒胭脂痣,发髻用青绳系着,尾端缀着小金铃,一动就叮铃作响,可爱娇憨至极。 她趴在母亲肩头,指着前方,奶声奶气道:“爹爹。” 谢柔转身一瞧,身后空无一人,顿时哭笑不得:“想去找爹爹是不是?小笨蛋,你怎么这么笨呀?都五岁大了,话还说不好。” 久远的记忆逐渐苏醒,沈葭终于反应过来,小女孩是她自己,而眼前这一幕,是五岁那年,沈如海从江南办完差事归京那日。 谢柔抱着她去了门口,正巧碰上抵家的沈如海,他将一个女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女人穿着一袭素白衣裙,面上戴着薄纱,发间无多余修饰,只斜插着一枚流苏银簪,虽未窥及全貌,但黛眉微颦,眸若秋水,行动如弱柳扶风,让人见了便心生怜意,正是孙姨娘。 小沈葭看见许久未见的爹爹,闹着要从谢柔怀中下去,可谢柔却愣住了,抱住她的双臂越收越紧,直到沈葭喊疼,她才慌忙放开女儿。 小沈葭没有注意娘亲僵硬的神情,一心一意朝着父亲扑过去,等跑到他面前,才发现他身后躲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比她高出一个脑袋,骨瘦如柴,怕生似的紧紧攥着沈如海的披风不放,一双大眼睛紧张又好奇地打量着沈葭。 沈如海摸了摸她的头,对女儿说:“珠珠,这是姐姐。” 画面一转,又来到某个深夜。 小沈葭刚洗完澡,坐在凳子上,谢柔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篦子替她篦头,温柔地问:“珠珠,告诉娘亲,你是不是很喜欢孙姨娘和姐姐啊?” “笨蛋!快说你不喜欢!”沈葭围在她身边拼命地喊。 “喜欢。” 小沈葭含着饴糖,脸颊顶起一个包,掰着手指头,细数起她喜欢孙姨娘的原因,比如她做的糕点很好吃,比如她会梳好看的发式,但相较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沈茹,她能给她推秋千,陪她玩捉迷藏,编蚱蜢,翻花绳…… 她就这样一个个数着孙姨娘和沈茹的优点,完全没发现后面的谢柔神情越来越黯然,不知不觉地停下了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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