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看得万分难过,想抱她,手臂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哭着不停道歉:“对不起,娘亲,对不起……” 画面又一转,变成她在街上追离去的马车,五岁的她大哭着喊“娘亲”,一跤跌在地上,可马车还是渐行渐远,不肯为她停下。 她瘫坐在地,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嚎啕大哭,沈茹来扶她,被她推开。 马车里,谢柔哭得心碎欲绝,靠在弟弟怀里。 谢翊抱着她,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握着她的手细细劝慰。 谢柔走了,小沈葭也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不爱吃饭,小脸一日日的消瘦,每日坐在门槛上,盼着谢柔来接她,从清晨等到傍晚。 贾嬷嬷来了,劝不动她,沈如海也来了,依旧带不走她。 沈茹小心翼翼地在她旁边坐下,掀开手帕包着的糕点,献宝似的放到她膝上,道:“妹妹,你别伤心,这是我娘刚做好的条头糕,都给你吃。” 小沈葭却将糕点一扫,白胖的糯米糕掉在地上,沾了黑灰。 沈茹惊呼一声,心疼地去捡,却被沈葭用力推了一下,她没防备,跌在门槛上,顿时血流如注,摔断了一颗门牙。 她疼得哭起来,哭声引来了附近的沈如海,将沈葭好一通责骂,又急忙抱着沈茹去看大夫。 晚上回来,他将沈葭叫到书房,拿戒尺打了她手心十下。 沈葭一滴眼泪也不肯流,也不低头认错,直到贾嬷嬷替她上好药后,她才缩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日,她肿着一双核桃似的眼,雷打不动地去大门口坐着,沈茹再也不敢来找她了,只是她会悄悄打开一道门缝,躲在门后偷看她。 门槛上静坐的孩子,门后偷看的孩子,光阴流转,日月如梭,蒹葭园的花开了又谢,三个春夏秋冬过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些了。 春雨淅淅沥沥,在檐下挂成一道雨幕,一身素白长衫的男子撑着纸伞,朝她微俯下身,伸出右手。 “珠珠,我是舅舅。” 小沈葭愣了下,很快认出眼前人是谁,她抓着那人修长的大手,一口咬下去,男子只是微皱了皱眉头,没有抽出手,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纹丝不动地咬着。 小孩子刚换的乳牙,锋利的很,一下就将他咬破皮了,牙尖扎入血肉里,她尝到血腥味,呆呆地松了口。 男子没有责怪她,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掉她唇畔的血迹,温和地说:“我来带你回家。” 她温顺地被他抱起来,稚嫩的小手圈住他的脖颈,青年男子的怀抱不同于奶娘,也不同于谢柔,更加的沉稳,肩膀也更宽厚,可和娘亲一样,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令她感到安心,她乖巧地趴在他的肩头,很快就睡着了。 他们都没看到的是,十一岁的沈茹躲在檐柱后,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出神,准确地说,是看着谢翊。 沈葭站在她面前,明知道鬼魂状态的她谁也不看见,还是忍不住对小沈茹道:“你就是这一年喜欢上舅舅的吗?” 沈茹自然不可能回答她,她就这样痴痴望着谢翊,以她为中心,周围的景致在飞速变幻着,花开花谢,日升日落,云聚云散,屋檐上的积雪落了又融,眼前的沈茹也一寸寸地长高,眉眼由青涩变得成熟,逐渐变成沈葭所熟悉的模样。 “小姐,小姐……” 玲珑自远处跑来,气喘吁吁道:“七……七爷来了!” 沈茹的神情变得生动,双眸也焕发出光彩,她换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可根本不敢上前靠近谢翊,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他。 还是谢翊先发现了她,笑着同她打招呼,又问她沈葭呢?怎么没出来接他? 沈茹晕生双颊,低着头小声说,妹妹在房里。 沈葭此时在房中大发脾气,因为谢翊没赶上她的生辰,这正是她从金陵来北京的第一年,一切都不熟悉,又找不到可以说上话的朋友,所以格外思念家乡的亲人,谢翊只来迟几日,本是件小事,却被她认为不可原谅。 谢翊也知自己理亏,又是做低伏小地道歉,又是说笑话哄她开心,他说的笑话一半是明里暗地揶揄沈葭的,沈葭越听越气,腮帮子气鼓鼓的,别过头,就是不理他,谢翊只好拿出这次带来的礼物,一件一件地拿给她看。 沈葭这才肯赏脸看一眼,还要千方百计挑他的刺:“这钗子是什么啊?如今谁还戴金钗,俗气死了。” 话说完,将金钗扔出窗外。 与此同时,沈葭的脑子轰地一声响,那些被她遗忘了的回忆洪流般席卷而来,她急忙冲出房门,金钗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痕迹,随后坠落在地,她上前去捡,一只雪白柔荑却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那是十八岁的沈茹,她捧着金钗,欢喜得好像那是什么难得的珍宝。 看着她傻里傻气的笑容,沈葭捂着脸,泣不成声,终于明白这枚金钗的来历。 “原来,这是我当年不要的东西……”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慰似的拍了拍,这触感是如此的真实,沈葭放下捂着脸的手,发现做出这动作的竟然是她面前的沈茹。 她温和的目光不再越过她,而是实实在在地落在她的脸上。 沈葭简直不敢置信:“你……你看得见我?” “我当然看得见你,”沈茹微微笑道,“这是我的梦。” “你的梦?”沈葭越发摸不着头脑,“我不是死了吗?”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沈茹柔柔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葭来不及问清楚,脚下场地一换,她们转瞬就来到了蒹葭园,前一刻还是积雪未化的正月,这一刻却变成了万物复苏的阳春三月。 一阵欢声笑语传来,沈葭抬头望去,看见自己站在秋千架上,杜若和沈茹一人站在一边,帮她推着秋千。 辛夷手中拿着轻罗小扇,倚在树旁笑道:“小姐,不要荡太高了,摔着了就不好了。” 十五岁的沈葭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才不听她的,反而大声喊着:“高点!再高点!” 秋千越荡越高,她两手抓着秋千绳,身体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去,春风温柔地拂着她的头脸,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天那么蓝,白云如一朵朵棉花,近到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荡到最高时,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紫禁城的琉璃瓦闪耀着迷人的光泽,她快活地笑着,叫着,笑声逾过沈园的高墙,令外面的行人也能听到。 忽然,她目光一闪,看见墙上一人鬼鬼祟祟地冒头。 少年锦衣华服,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玉佩,唇红齿白,眉如新月,鬓若刀裁,一双眼睛飞扬明亮,俊美到令这满园春色都不及半分。 她站在秋千上,冷眉冷目,厉声叱道:“什么人?!” 少年被她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墙去,而她没抓稳绳,秋千又刚好被重重推了一下,顿时重心不稳,像个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地上的三人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伸出双臂追赶。 沈葭被抛去半空,这一刻,她没有察觉到恐惧,只感叹眼前的景色是那么的美,桃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漫天花雨,她疾速朝下坠落,却并没有摔在地上,因为危急时刻,墙头上那名少年足尖轻点,跳去半空接住了她。 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一片桃花瓣刚好飘落在他的肩头,她在他漆黑清亮的眼眸中,很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是……” “你和他的初见。” 沈茹走上前来,手中金钗一划,秋千、桃花、年少的怀钰与沈葭……一切虚影如水墨般顷刻间散去,天地化作一片雪白,白得无边无际。 这神奇的一幕令沈葭瞠目结舌,望着沈茹道:“你……你成了神仙吗?” 沈茹笑了笑,说:“我只是回到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沈葭愈发糊涂,只觉得听不懂,但眼前的沈茹,是真的,她穿着纤尘不染的白纱衣裙,纯洁得如同一枝茉莉花,容颜恢复到了十几岁时最美丽的时候,身上没有那些丑陋伤疤,脖子上也没插着那枚金钗,她的眉眼那般圣洁,那般干净,像雪山神女,令人不舍得玷污。 愧疚感排山倒海地袭来,沈葭哭着道:“对不起……” 沈茹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问:“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小时候欺负你。”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沈茹从来没抢走过她任何东西,无论是院子、衣服、还是父亲的宠爱。 父爱是夺不走的,沈如海不爱她,是因为他本来就不爱她,沈茹又有什么错呢?她生为沈如海的女儿,不是她能决定的,孙姨娘带着她回生父家,也不是她能干涉的,她那时又有多大?自己对她的恨意究竟来源于哪儿?就因为她是孙姨娘生的孩子么?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她来背负?她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正是一生最美好的年华。 “对不起,我害死了你,我……” “你没有害死我,你救下了我,并保护了我,”沈茹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妹妹,不要沉湎于过去,每个人的生死皆有命数,不要自责,让你的心魔放过自己。” 她们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潺潺流动,清澈如镜。 沈葭低头去看,却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倒影,水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她看不太清。 沈茹从水中一捞,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就出现在她臂弯里,但转眼间,婴儿又化成枯骨,她将白骨放回河中,看着惊愕不已的沈葭,解释道:“这是天河,凡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条河里都能看见。” 她示意沈葭低头去看,沈葭这回看清了,她看见了自己的出生、长大成人,在金陵无忧无虑的时光,和怀钰的相遇、洞房花烛夜、琉璃宝塔上的定情,生前的一切,就如走马灯一般在河水里显现着,画面最终停留在汉水之上,她抱着雷虎跳下船,而下一个瞬间,怀钰也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进去。 冰冷的江水中,他们紧紧缠抱着,如互生的藤蔓,宛若一体。 沈茹将手伸入水中,轻轻一拨,涟漪一圈圈地荡开,画面变成了一间陌生的屋子,屋内一灯如豆,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正是她自己,而怀钰坐在床畔,紧握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他瘦了,瘦得形销骨立,不知多久没刮胡子了,形容落拓狼狈,在他脸上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影子。 沈葭呆呆看着,眼泪一滴滴滚落,掉入天河中,她想隔着河水,去摸那个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怀钰,但指尖触碰到河水的那一刹,画面就消散于无形。 “他在等你回家。” 沈茹替她擦去眼泪,目光投去河对岸:“蹚过天河,彼岸就是回去的路,妹妹,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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