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打量跪在地上的人。 “瘦了。” “是,诏狱的伙食不怎么好。” 闹了这么久矛盾的叔侄俩, 最终以这番对话作为了开场白。 延和帝淡淡道:“关再久也治不好你这贫嘴的臭毛病,起来罢, 赐座。”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搬来一张椅子,怀钰终究没坐, 只是执意站着,延和帝也由他,靠上椅背,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圣上请说。” “你是皇兄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怀钰惊愕地抬起眼,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还说的这么开门见山。 “可是皇后……” “朕早说过,皇后说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不过,她说出来了也好,朕今日就跟你摊开来说,省得你老是疑心。朕确实爱慕过你的母亲,这个世上,朕最爱的女人就是她。钰儿,你娘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朕初见她时,她孤身出现在大漠里,那时朕便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朕将她带回大营,你爹也看上了她,这并不影响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我们公平竞争,你娘与我是有过一段往事,这点皇后没有骗你,不过她最后还是选了你爹,朕依然爱她,但朕对她的爱是发乎情,止乎礼,朕将她当皇嫂敬重,更不会做对不起你爹的事,皇后的疑心病是多年的宿疾,她是个疯女人,她的话你不能信。” 延和帝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你只认皇兄做爹,朕还不想认你当儿子,浑小子,朕养了你这么多年,今日才知你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实在伤透了朕的心,你不想当太子?那就滚罢,把你的儿子留下来,朕立他为太子。” 怀钰还未从那些父辈的陈年旧事里回过神,又被这话打得措手不及,他愕然道:“圣上,恕臣做不到。” “做不到?”延和帝勾唇冷冷一笑,“凡是朕提出的事,你这也做不到,那也做不到,钰儿,你不觉得你对你的皇叔,太过残忍了么?” 怀钰立即双膝下跪:“圣上,念儿还小,恐怕无法担此大任。” “无妨,谁也不是生来就能当好皇帝,朕会将他教好,不要忘了,你也是朕一手带大的。用你的儿子,换你梦寐以求的自由,这交易不是很划算么?” 他的语气充满了诱惑,好像只要怀钰答应将自己的儿子留在宫里,他就能和沈葭过上无拘无束的人生,这曾经是他求而不得的梦想,如今触手可及,只要他放弃自己的儿子。 过去很久很久,怀钰涩然开口:“皇叔,您还记得父王的样子吗?” 时隔多日,他终于再叫了一声皇叔,这久违的称呼让延和帝一怔,心中的坚冰似乎正在飞快消融,他略感不自在地别开眼。 “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记得了,也许是我离开西北的时候还太小,我不记得父王的模样,但我还记得他的笑声,很洪亮,他的手掌很温暖,胸膛很宽阔,他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带我去沙漠里跑马,驼铃声响,夕阳近在咫尺,我们一直跑到雪山边缘的绿洲,那里生着胡杨林和沙棘树,沙棘果酸得倒牙,我被酸哭了,他却指着我大笑起来……” 怀钰挂着幸福的微笑,仿佛陷在过往的回忆里:“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忘。皇叔,我希望念儿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身边有他的爹娘陪伴,我会教他骑马射箭,就像小时候您教我那样。” 这一刻,他的面容与多年前死去的怀瑾重叠,延和帝恍然发觉,他们父子俩是如此的相像。 “你和你爹一样,自私寡恩,毫无责任心,只想着自己,好像世上就你们有情有义,别人都是傻子,他走了,你也要走,这偌大一个江山,让朕一人去扛……” 眼窝逐渐湿润,他哽咽着控诉,一贯坚毅的神色有所松动,眸中情绪复杂,有愤怒,有委屈,有伤心,但这只是昙花一现,过了片刻,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酷形象。 “想走就走罢,当年朕留不住你爹,如今同样也留不住你,西北有陆诚,不用你去,去东北。前几日,蓟辽总督寄来塘报,山海关外传来异动,崛起了一支女真部族,似有窥南之意,去给朕盯着。你想做个像你爹一样的将军?朕就给你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记住,若让鞑子跑过了山海关,你也不必回来了,自刎谢罪便是。” 这便是答应他的所求了,怀钰激动得难以自抑,重重叩了个头。 “是!臣一定守好国门,不让圣上失望!” “去罢,你的妻儿在外面等你。” 怀钰起身告退,走到门槛处时,突然听见身后延和帝喃喃自语的声音,轻得仿佛梦中呓语。 “钰儿,你这一走,朕就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这一瞬间,怀钰有些许恍惚,仿佛看见一个少年从阳光下跑来,与他擦肩而过,兴高采烈地冲进乾清宫,缠着他的皇叔,说他今日和人摔跤比武,又打败了多少高手。 他含着泪光,笑了笑,偏过头道:“皇叔,为我取个字罢。” 说完,抬腿走出门去。 延和帝闻言一怔。 曾几何时,他提出为他取个字,快二十的人了,不能连个字都没有,怀钰总是拒绝,他那时便明白,这孩子是认死理,想将取字的权利留给父亲,现在,他将这个权利让给他,是不是也代表着一种认可? 冬日阳光从雕花槅窗洒进来,光影斑驳,尘埃在光柱中上下浮动,帝王独坐在阴影里,岁月在他身上凝固成壳,冷酷的面具终于褪下,露出他不为人知的脆弱,这一刻,他仿佛真的苍老了。 有风透进来,吹动书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宣纸一角没被压好,被吹了起来,上面的狂草一气呵成,竟是半阙《贺新郎》。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 升平二年腊月初一,延和帝下诏废黜太子,降怀钰为辽王,驻守辽阳,经略辽东军务,朝野大哗。 腊月初七,陆诚离京,与之同行的还有陆羡、怀芸夫妇,怀钰也选择在这一日启程,带着沈葭前往封地,京师士庶百姓自愿相送,送行的队伍绵延十里之远。 出了朝阳门,怀钰骑在马上,不知多少次回头望去。 沈葭坐在马车里,将他脸上的失落看得很清楚,她合上车窗,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他是在等圣上来送他,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圣上今日一整天都没露面,怕是不会来了。 正值严冬时节,天色阴沉,彤云密布,雪下得越发紧,纷纷扬扬落个不停,一片冰天雪地的背景里,忽见一人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朝他们气喘吁吁地赶来,怀中抱着一卷明黄布轴,挥手喊道:“殿下,殿下,等一等……” 怀钰抬手叫停队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等人跑近,才认出那是高顺。 所有人都下了车或下了马,以为是有圣旨驾到。 高顺却制止他们:“不用,不用跪,这不是圣旨,是圣上单独给王爷的。” 怀钰一愣,接过卷轴,问:“这是什么?” “圣上说,您打开看了就知道,此去辽东,路远天寒,奴婢就不耽误王爷行程了,您和王妃多加保重,一路顺风。” “多谢。” 高顺躬了躬身,挽着拂尘转身离去。 “是什么?” 沈葭走到他身边问。 怀钰摇头,解开系带,展开一看,登时怔住。 沈葭踮脚好奇看去,上面只有两个楷体大字。 思归。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怀钰抬起头,遥望远处的城楼,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知道,那个明黄的身影,此刻一定坐在轮椅上,目送着他离去。 思归,是他为他取的字,寄托了对他最殷切的希望。 雏鸟总有一日要离巢,可他希望,这只他一手养大的雄鹰,在追寻蓝天的同时,不要忘了飞回来看看。 - 众人花一下午赶路到了通州,在驿站歇了一晚,第二天早起一看,外面下了好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运河也冻住了,岸边芦荻瑟瑟,草叶裹着白霜,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 吃过早饭,将马匹喂饱过后,众人启程上路。 由于目的地各不同,陆诚等人去西北,谢翊带着谢老夫人回金陵,怀钰和沈葭去辽东,他们便预备在此处分别。 “殿下,在想什么?” 陆诚披着大氅,坐在马上,问正在发呆的怀钰。 两人缓缓策马而行,身后是女眷坐的马车,还有陆诚进京时带的三千虎豹营,他们正在暂时休整,陆羡穿过营地,逐一检查马匹、粮草状况。 怀钰收回往后看的目光,眉心浅浅皱着,带着一点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世叔,我怕我做不到像父王那样好。” 出发的时候,他在圣上面前许下豪言壮语,立誓不让女真踏入中原一步,否则自刎谢罪,可万一他做不到呢?虽然他从小听着父亲的英雄事迹长大,也立志成为他那样的人,可理论与实际是有差距的,他不一定能够做到。 陆诚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微微笑道:“殿下,你父亲也不是一开始就成为战神的,你只要记住八个字。” “哪八个字?”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诚侧过头,对他道:“你父亲在世时,常念叨的也就是这八个字,殿下,凡事只要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兴许有朝一日,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虎豹骑。” 怀钰神色一凛,胸中像被点燃了一团火,手脚都开始发热。 是啊,他自己的虎豹骑,父辈的英名也许永远不可超越,但只要尽力而为,在史册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痕迹,也就不枉此生了。 “父帅,”陆羡骑着马过来,“可以出发了。” 陆诚轻轻颔首,冲怀钰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殿下,咱们就此别过罢。” “世叔,一路珍重。” 陆诚拍拍他的肩,拨转马头走了。 怀钰转向陆羡,问:“怀芸呢?” “在跟王妃话别。” “过去看看。” - “今日一别,又不知要何时再见了。” 马车旁,怀芸拉着沈葭的手,依依不舍,洒泪相别。 沈葭替她擦去腮上的泪珠,笑着安慰:“别哭,怀钰跟我说了,等我们抽出空,就去西北看你和陆羡。” “那你们一定要来啊。” 怀芸千叮万嘱,不知想到什么,又破涕为笑:“说不定,到时不是我和驸马两个人,是三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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